这一天傍晚，心情极好，便踽踽独行于金陵村的后山坡上，慢慢地感受天籁，感受空阔，感受漫无边际的单纯与渺远。散漫着的双脚，是蛐蛐们的触须，徐徐地往前探，硬硬的是路，软软的是草，踏过去没一点声响。

山村夜色的月光下，我穿过落叶松林，沿着狭窄的小路前行，身旁是立着大树和石头的峭壁，伸向流淌着溪涧的谷底。另一面山坡上，在山村附近，溪涧流经山脚下大榕树旁。溪不大，村上的人却叫这溪为河。

不觉中，从前面不远处的山谷溪涧里传来了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某种不寻常的事情。的确，因为姑娘们坐在牛车上要过这条溪了，溪的溪床很宽，布满石头，每到夏季，水势很大，行人要踏木板桥才能过去，牛车只能涉水了。

河水在车轮附近打着旋涡，牛蹄在石头上打滑，难以前进，弄得水花四溅，所以姑娘们忍不住笑出声来。牲口终于一使劲，把牛车拉到了对岸。第二辆车过河没有遇到什么困难。但很快又有一条河挡住的去路，两条河之间的土坡裹挟着许多巨石。

在两条河之间，山谷的另一侧，是从山川上倾泻而下的美丽的瀑布。其他带有古怪名字的山峰，分布在左右两侧，挺立着它们遥远而巍峨的身影。一座我没能记住名字的山峰，峭壁上卧着一块睡佛石，顶上是一片绿荫。

在这静寂的山村里，听这从山的深吹来的风声、溪涧里的水流声和那些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是一种难得的高雅享受。

我走过一片桃李树，向后山的峻岭上走去。远远地，倏忽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摸不着的钢琴声轻拍耳鼓，荡漾弥漫于夜色之中，人就骤然感奋起来。视觉之中，一间老石屋，一扇灯光闪亮的窗，是琴声流出的窗，可辨可感。

翘首以望，竟凝作三维立体的画，目光遂就痴愚呆滞凝作一团，我是要看出画中的奇妙了。于是，灵魂便要成斑鸠鸟，便要化飞蝶，便要临努去造访去谛听。然而，迷醉不能迈步，人如陡沉沉拽融盒在星月铺洒的小溪旁，任琴酶润心灵；任琴声照亮灵魂，仔仔细细听琴，这是我久违了的古琴曲，啊，我真幸运，我听到了古琴弹奏曲，叙述着纯粹的憧憬和欲望，听到了《高山流水》，抒发着豪迈的胸臆与激情。

在舒缓展脱，浪漫飘逸的旋律中，我仿佛看到大山上的灵魂在舞踏，长发披面，如痴如狂。此时，我感觉这琴声是要把我的魂攫去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神奇的幸福感在胸中萦绕升腾。我因为琴声而不再是我，因为琴声而更像是夜。真不敢相信，在这偏僻的山村野外，竟有如此精湛技艺的琴手，一时便猜，不是风华正茂者，即是春风得意人。

我悄悄地靠近窗口，我看见了人影，虽不真切明辨，但还能看得出操琴者，竟是一位古稀老翁。只见他直着腰板，十指欢跳，时而低头，时而扬脸，全然一副旷放潇洒的姿态，一副自豪和乐观风采与一种庄严的幽默，叫人敬之如对神佛了。为让琴声永远地连贯与完整，我不想敲门惊动他，尽管我心中积存了许多要献给他的赞美之词。

我蹑手蹑脚静萧地离开窗户，身后，琴声依然。夜色凝重沉酣，又在一个星稀的夜晚，我特地听琴来了，屋依旧，窗依旧，然琴声已不再。怅然惘热之中，有邻居告诉我，最近，老翁被人谋财，卷入一场官司，迫不得已，才把伴随他四十多年的古琴廉价卖掉，拿钱预交诉讼费。还说，琴明天将被抬走，老翁抚琴痛哭失声，若失娇儿。

啊，欲听琴声，却听出了这么个琴外之音，是凶是吉不得而知。我回头走时，脚步是沉重的，凝望寂寞的夜空，希望琴声再起，然无终为无，空终为空，不觉心头隐隐泛起一丝轸恤来。但愿老翁官司能赢，再为他为我赎回：那优美动听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