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 笔13

李亚民

大半生的苦难，细想起来，真是不堪回首。就是到了今天，命运仍然不肯把我放过。看来，它是要把我逼死了事吧。如果冥冥之中真有掌握命运的主宰，我将极其恶毒地诅咒它！

我这大半生啊，要说生活的还可以，也就是两个十二年。

童年，我的日子还算可以。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整个经济条件不好，吃穿比较艰苦，可大家都是那样，你要不满，就是贪得无厌了。这段日子刚好一纪，它是我人生无忧无虑无知无识混沌的十二年。

我十二岁那年，文革开始，我成了狗崽子。其实，狗崽子有啥关系？当时很多人那样，也就不是什么大事情了。问题是什么呢？是失学。我错失了人生最重要一个阶段：学习和成长。这就是自己此生没有出息，做不出成绩的主要原因了。说来可笑，我不但没有上大学的可能，甚至连小学都没毕业。中学的校门倒是进了，可是，政治运动期间，一切都不正常。上学就是野马套上辔头，瞎混两三年罢了。十六岁，我稀里糊涂地进了工厂。这时，接近成年了，一切不如人，感到了空前的压力，就努力自学一些知识。与之而来的是情窦初开，我遭受到爱情风暴的袭击。当时那种情况，我的所谓爱情是幼稚的、没有现实基础的、不会结果子的荒花，它只可能随风凋谢。在那种心境之下，我患上严重的精神官能症，整日昏昏沉沉。二十四岁，我受伤致残，这就一下掉进了冰窟。内心里苦着，表面上还得强撑。那段日子灰天灰地，我挣扎在潮湿阴冷的地狱里面。这段时日也很不短，一扛就是近十年。

我三十三岁那年，上天眷顾，我碰上了妻子。说起来，缘分就是缘分，俩人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要说，妻子是个福人，那段时光，我很顺。三十四岁结婚，第二年就有了儿子，晋升了中级职称；第三年我们住上了单元房；第四年我当上车间副主任；几经辗转，换了几个部门，到了第六个年头，我一个没有受过系统专业教育的人，竟坐在大型二类部队企业副总工程师的板凳上。不但我顺，妻子也很顺，中级职称、高级职称她全是破格晋升。部里开会，出国进修，担任中心工艺员，主管某型军机发动机的大修……成了她所供职那家航空企业的科技标兵。其实，我说的顺，倒不仅工作上所取得的成绩。这些玩意儿，时过境迁，屁都不值。我所珍惜的是我们那段纯真朴素的日子，儿子小，我们年轻，整日嘻嘻哈哈，真有点：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的葛天氏之民的率真生活。这是我人生顺利的第二个十二年，恰恰也是一纪。这是我人生的黄金时代。那时候，我是有点迷信，觉得自己把人生道路上的坎坷泥泞走完了。我前半生攀上了陡坡，到了平原地带，后面将是一片阳光。

命运作弄人啊，事实却是大大不然，我的前面不是坦途，而是一场很大的灾难。那段时光，恰恰也就一个生肖轮回。我四十五，儿子刚刚十岁，正值盛年的妻子遽然物故。我呢，就又陷入无底的、终身也爬不出来的深渊。那年，应该说是我后半生的转折点。

妻子走了，我的日子每况愈下。企业矛盾重重，我代理总工、总工程师一段时间，积重难返无能为力，也就离开了工厂。为了生存，我开始了打工生涯。这一干呢，就是十多年。

所谓一不顺全不顺啊，儿子学习也出现了问题，我使出浑身解数还是不行。结果，他上了中专，学校毕业就上班了。他工作了，我却是大大的失望。我这一代，姊妹六人，没有出正规大学生，成了父亲的心病。我学历很低，在工厂受了不少委屈，总想儿子争一口气回来。说起来，我这个愿望倒不是没点儿根据。我的智商如何，适应不适应学习考试，自己真不知道。我小学不但一般，也就上了五年；中学那阵儿，不用考试。进了工厂，虽然自学刻苦，可到底是什么水平不可而知。但是，妻子学习却不错，小学中学都是尖子，恢复高考第二年，就考上了大学。大学四年，她轻轻松松，保持在中上游。工作以后，她表现得很优秀，也是一个明证。有种说法，儿女情感随父，智商继承母亲，这么说来，儿子的学习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我倒有点盲目乐观，两个高级工程师的儿子，就是差，又能差到哪儿去？可事实却是大大的不然。人呐，你还真抗不过命去。

说起来，儿子随我。开化得晚，这也是老李家人的传统。生活是严酷的，一段工作经历，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现实不同情弱者。中专学历，就是最底层的工作。你不满意，只能继续努力。成年了，再学习，就得付出常人几倍的努力。二十岁，儿子似乎睡醒了，在家自学三维动漫，参加野马学校业余学习，又自找老师学习画画。他来了兴趣，有了目标，知道上进了。看到这些，我自然很高兴，就带他走访一个业界教授。老先生只是一般性的技术指导，教授夫人的一句话却点醒了我们：“既然有些天分，就要进圈子。否则，再弄，就是一个工匠。书院门不是没有高手，平台决定干不出名堂，只能糊口。”在这种情况下，儿子才下了上学的决心。经过一段时间的复习补课，二十多岁了，他才跨入校门学习。说来也是，这个年龄，人家大学毕业工作了，他才进入学习状态。唉，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觉悟了就好，觉悟了就好啊。亡羊补牢，努力补救，总比放弃了好啊。好在是美术，画画不受年龄限制，只要愿意，兴趣不减，可以做到终生。唉，到了此时，你说我还能说什么？

虽说是继续教育，西安美院却很正规，全日制整整五年。其实，这样也好，要学就一心一意好好学，经济上负担重点，我来克服就是了。儿子知耻后勇，倒很认真。说来，在绘画雕塑方面，他还算有点天分，几年学习，打下了不错的基础。美院毕业，他在一家幼儿园做了一段美术工作之外，就到了母校附近的一家考前机构当了素描辅导老师。对于这个工作，我很满意，工作是自己喜欢并学的专业，挣钱虽然不多，安全轻松也不是太累。现在的年轻人，应付生活，都是打工。有一碗饭吃就行，你还要怎样呢？如果努力，向前发展，也有很大空间。可以教学生，可以搞创作。当然，搞艺术不容易，出成绩的难度极大，但是，人不能没有目标，一定要努力，活得充实就好。这时候，他已经是近三十岁的人了，成家问题就严峻摆在了面前。

几十年的苦难告诉我，世上没有易事。我专业人员出身，办事从不侥幸，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我没有想到事情竟然这么难？这娃也真是命背，十岁进入到苦难模式，事情到了他就是难上加难。客观地说，他的形象、智力都不是太差，可左右就是个不成。我有时候想，这娃，也许就是孤独星照命吧？唉，真是无奈！

儿子的问题不解决，我就得不到解脱；他得不到幸福，我就高兴不起来。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上苍把这些苦难全加在我身上，不要去折腾我无辜的儿子了，让他走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说起来，我的身上肩负着几个人的托负呢。他妈走，丢心不下的就是儿子。妈妈不在了，他成了爷爷、姥爷姥姥的心头肉，老人相继辞世，也没有见到孙子幸福。唉，这些，都是我的责任啊，可我却完不成这个任务。为了他，我可以牺牲一切，他没有一个好的归宿，将是我心中最大的疼。如此下去，我如何能承受得了？

当年孔子奔走列国，受厄于陈蔡之间。夫子浩然兴叹：非兕非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面对厄运，圣人尚且如此。我草民一介，又能怎样呢？只能仰天长号：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忧患必定伤人，我将不得永年！

真的，我很无奈！说诅咒，也是毫无用处的气话。

159—23—02

2023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