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憨的瘸哥
人海茫茫,相逢是缘。彼此的接触,或主动或被动;或有心或无意。彼此的影响,有深有浅、有长有短。
“瘸哥”,“大炼”的同事;我采访的第一人。这次采访,开启了我俩多年的友情,也影响了我的写作兴趣。此后三十年,我采写过上百篇人物,干了十多年专职“文宣”。
为啥采访他?是周连弟支派的任务。
1986年,我们从房山坨里铁厂“转招”到首钢“大炼”,同来的男女青工,共有八十多人;主要分在“大炼”、“二炼”,也有一些分在特钢、动力厂等单位。当时只有一个炼钢厂,简称炼钢,“大炼”是有了“二炼”、“三炼”才叫开的。
入厂之初,进行岗前培训,为一个多月,上午听报告,下午有时分组讨论,有时去现场参观。讨论发言要有记录,参观回来要写总结或者体会;有时厂部、车间的领导也参加讨论。
由于爱看书,能编点材料,写字比较快,所以我经常担任记录员;每天除了记发言,还要挑选一些有深度、有新意的发言,交给厂部。
周连弟厂部的“笔杆子”,协助组织青工培训,经常发放材料,参加学员讨论。由于宿舍紧张,我们暂时住在试验厂的礼堂,为了丰富业余生活,厂里每周放一两场电影或者录像,通常由老周来播放。
很快,我俩就熟识了;培训结业,我分到供应科,还经常找他借书、闲聊。
老周以前在车间开天车,由于会写稿,由“工岗”转成“管岗”。他热心邀我写稿,既有同事情谊,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从眼下来说,多增加点稿源;从长远来说,想培养徒弟,后来他调到公司,我接了他的差事。
我没系统地学过写作,对写新闻也不“感冒”。老周说:写散文、小说,一是难度大,二是厂里不大支持。最好先写新闻,积累一些经验、素材以后再写文艺类的。
听人劝,吃饱饭。我开始写“豆腐块”,经老周润色以后,被厂报、广播采用,并时常见报。(主要是《首钢报》、《北钢通讯》等。)
老周:“消息,练得差不离了。该练写人了。”
我懵懂:“为啥练写人?”
老周:“第一,影响大,挖掘一个人物典型,能带动一批人;第二,用途大,评先进、树典型都能用;第三,难度大,写人物得挖掘亮点,运用多种文艺手法。”
我点头:“有道理。”
老周:“想不想试试?”
我犹豫:“想试试。怕写不好。”
老周:“一回生,两回熟,越写越顺手。”
我犹豫:“没合适的对象。”
老周:“我帮你寻摸。”
“行。”我就坡下驴:“找个好采写的;帮我理理思路。”
几天以后,老周联系好了“瘸哥”。他车棚看车,属于行政科职工。
车棚挺大,摆着五六排自行车,大概二三百辆。门边有个简易房,供看车工休息。职工存车、取车,主要在上下班,平时车棚很安静。
在看车房里,我开始了首次采访。
他四十出头,中等个,方脸盘,短头发,皮肤微黑,憨厚朴实;右腿出过工伤,只剩下一拃多长,拖着假/腿,走路缓慢,一仄一歪地。
讲真,人都有些“势/力/眼”,区别只是或多或少、或明或暗。他没啥文化、是农转工、再加上一条腿,所以被戏称为“瘸/子”、“瘸/笔”,叫“瘸哥”的很少。
他这种情况,本可以提前“病退”,可是他不想回家,非要回厂上班。厂里照顾他,安排他看车棚。
在一些同事看来,看车工清闲自在。其实,这事活要分谁干。四肢健全的人,看车当然挺滋润。“瘸哥”甭说干活了,上下班都不容易。
他家住在模式口,上下班坐公交,要倒一两次车;人多挤不上去,没座站立不稳。然而,上下班高峰,人多拥护,让座的也不多;他只能早出晚归,错过乘车的高峰;正常天还好,遇上雨雪天,一走一出溜,弄不好就摔倒,费挺大的劲才能爬起来。
看车工,上大班,上12小时,休24小时;主要工作是整理自行车。职工存取车,大都急急匆匆,要去赶“通勤车”。自行车经常东倒西歪,需要随时整理。这对健全人不算是,“瘸哥”码一遍车,累一身汗。
看车难,修车更难。厂区没有修车摊,补胎、换条、换零件,非常不便。“瘸哥”时常帮同事修车。补车胎,在健全人的手里,不算啥事“瘸哥”蹲不下、坐不久,要忙活半小时、一小时。
当时,我二十多岁,听完他的讲述,非常感动,很快写出了人物通讯,《静静的车棚浓浓的情》,经老周润色,刊登在《首钢报》上。
这篇通讯影响较大,熟人见面夸奖:“写得好,既朴实,又感人。”然而,也引来一些麻烦。行政科长找我抱怨。
科长:“谁让你写的?”
我掩饰:“跟他闲聊,觉得有料,就写了。”
科长:“小佟,你太嫩了。一些事,不能只看表面。”
我问:“他带病上班,不能写吗?”
科长:“他看车,属于照顾,有些人净咬吃他。带病上班,不是觉悟多高,是想多挣钱。”
我问:“他帮同事修车,不能写吗?”
科长:“没修几辆,都是跟他熟的。”
我逗笑:“你的兵上报纸了,说明你领导有方,脸上也光荣呀。”
科长:“你给我捅娄子了。没这事,一到涨工资、评先进,他就东找西找;这回上报纸了,更有的说了。”
我点头:“有道理。可是已经见报了,咋办?”
科长:“这回就这样吧。以后,再写我们的事,先跟我通通气。”
一些同事也向我“吐槽”
同事:“他说这说那,说腿咋没的吗?”
我如实地说:“火车扎的,具体情况没说。”
同事:“在道口,跟火车抢道,违规违制。”
我说:“不管咋说,也算工伤呀。”
同事:“补条车胎,值多少钱?他换一回假/腿,连材料、带出车出人,得花多少钱?”
我说:“不能光算钱,也要看精神,爱厂爱岗、助人为乐,这种精神不值得学习吗?”
同事:“得了吧。他想出名。你想挣稿费。你俩对着吹呗。”
结婚以后,我搬出了厂内的宿舍,骑车上下班。每次存取车,常和“瘸哥”闲聊几句,知道了他一些家务事。
他住“小洋楼”,很怕媳妇。
因为是工伤,少条
“大夯”,所以他受照顾,住上了三层一栋的小洋楼,一百多平米。可是搞对象困难。厂里发动职工给他踅摸媳妇,并负责解决户口、工作等问题。
一位村姑上门。她瓜条脸,瘦而高,皮肤较黑,被安排在木材厂,主要是收料、发料。她嫁给他,物质因素多于感情成分;一,从外埠进入京城;二,从农村进入国企;三,首钢不光给房,而且负责装修。
我猜测,如果“瘸哥”会来事,能哄好媳妇;或者脾气大,能降住她,应该过得不错。然而,他木讷、懦弱,被媳妇拿住了。她的父母也来了,仨人对/付一人,“瘸哥”的钱都把拢过去,连买烟的钱都没有,每逢同事存取车,他都追着要烟。
……他的“假/腿”,每隔半年左右要送到医院检修,不然就不合身了。厂里要派车,派一两人跟着去。
一次,小赵开车,我陪着“瘸哥”,一路上说说笑笑。
小赵:“瘸哥挺牛,虽说缺条腿,可是媳妇、儿子、房子都没耽误。”
我逗笑:“两条腿的,不如一条腿的。”
“瘸哥”:“哥哥心里苦,你们不知道。”
小赵:“有啥苦?一百平住着;小媳妇搂着。她比他小四五岁。”
“瘸哥”:“小媳妇,脾气大,净给我气受。”
接着诉苦,说得眼泪河河。
我俩年轻气盛,越听越来气,不时给他支招。
我说:“把丈杆子、丈母娘轰走。媳妇没有后托,自然就蔫了。”
小赵:“对。娶得是媳妇,不是丈杆子、丈母娘。”
“瘸哥”:“我拉不下脸;媳妇也不会同意。”
小赵:“媳妇缺揍。饱揍几回,保准服服帖帖。”
“瘸哥”:“我一条腿。她两条腿,咋打得过?”
小赵:“她睡觉不?”
“瘸哥”:“睡呀。能吃能睡。”
小赵:“等半夜里,她睡着了,给丫绑在床上,往死了揍,有两三回,准保老实了。”
“瘸哥”:“不敢。松开以后,她能善罢干休吗?再说,还有她爸、她妈呢,能看着不管?仨人动手,不把我那条腿也打折了……”
我支招:“找领导,让公司出面,和她谈谈。好好过日子,啥事都没有,不然把她辞回家。”
“瘸哥”:“不敢找。妻管严,太丢人。”
小赵:“动嘴,不灵;动手,没胆。你想咋办?”
“瘸哥”:“熬着吧。没准哪天,她良心发现了。”
我俩摇头:“估计没戏。”
……一天,他喜眉笑眼,老远就招手。
“瘸哥”:“兄弟,告诉你个喜事。”
我询问:“啥事?”
“瘸哥”:“我媳妇出工伤了。”
我询问:“伤哪儿了?”
“瘸哥”:“砸折一条腿。”
我惊问:“真的?”
“瘸哥”:“她到木垛前收料,木垛突然散了,她躲闪不及,一条腿截肢了。”
我不解:“你媳妇少了条腿,你咋幸/灾/乐/祸?”
“没有。”他笑笑说:“她住院,我陪床、送饭;她出院,我陪练。出事以后,我俩关系近乎多了。”
我询问:“她也安假腿了?”
“瘸哥”:“暂时没安。她比我轻,膝盖以下没了;要的是代步车;上下班方便。”
我逗笑:“两口子,两条腿,真少见。”
“瘸哥”:“这下我俩拉平了。以前,她不原跟我出门,嫌寒碜。现在,没我跟着,不敢出门,被别人老看她。少了条腿,坏事变好事。脾气变好了;她爸、她妈也闷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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