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几多重

——解读爱伦.坡的《致海伦》

大理大学文学院   汲安庆

《荷马史诗》中那位引起长达10年特洛伊战争的绝代佳人海伦，在十九世纪美国浪漫主义诗人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的心目中依然是美丽不倒的。

海伦，你的美貌于我/宛若远古尼西安三桅船/越过泛香的大海，缓缓地/困乏于苦旅的流浪者驶向/牢系他的故土海岸。

这里，海伦的美丽体现为一种似水柔情，和三桅船将疲乏的流浪者“我”送回故土的温馨感同质。天涯孤旅，艰辛倍尝，游子的心中，慰藉身心的就是魂萦梦牵的故乡。兴许是生于斯长于斯的缘故吧，古往今来，中外诗人大都把故乡比作母亲。提起故乡，他们总会想到母亲大海一般的慈爱，无微不至的呵护，特别是在饱尝心酸之后，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冰心在《红叶与红莲》这篇散文诗中，就借红莲之口，道出了这种情感的真谛——母亲！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能为我遮挡。不过，在爱伦坡这里，海伦式的母爱之中，分明又包含了情人之爱的元素。美艳无双的海伦本身就是一位睥睨世俗的情爱至上主义者，在她目光的凝视中，在她温柔的护送中，“我”的一切劳顿都会渐渐消融，一切恐怖都会漫漫远遁，甚至连昔日腥咸的大海都会变得芬芳弥漫了。

  爱伦.坡说《致海伦》一诗是为中学时代一位同学，也是邻居的年轻母亲斯丹娜夫人而作的，写的是他“灵魂的第一次纯洁、理想的爱”。斯丹娜夫人病故于1824年4月，其时，爱伦.坡才15岁，生活在养父家中（爱伦.坡在出生不久，生父就弃他而去，不足两岁，母亲又撒手人寰）。但该诗是数年之后才写出来的，当时爱伦.坡因价值观的分歧，和养父决裂，独自在外漂泊谋生已经很长时间了。所以，我们与其说这首诗是悼念了那位端庄美丽的斯丹娜夫人，还不如说是对母性柔情，情人炽情发出的一种真诚的呼唤。在荆棘丛生、举步维艰的现实生活中，这种情感无异于润泽诗人枯涩生命的玉液琼浆，无异于抚慰心灵苦楚的温暖怀抱！在小说《瓶中手稿》中，爱伦.坡通过一则惊心动魄的海上遇险故事，隐喻了人类灵魂从母体子宫到自我发现和最终消亡的一段旅程，这首诗相反，似乎暗示了灵魂从自我发现（离家远游）到濒临消亡（困乏于苦旅）再到回归母体（与美貌的海伦相伴）的趋势。

  那么，就顺着诗人温煦的目光继续看下去吧！

  在莫测海上已惯于长久飘游/你风信子般的鬈发，典雅的面庞/水中神女的弋姿引我还乡/回到那鼎盛的希腊/恢宏高贵的罗马。

  人还是那人，船还是那船，但是那位柔情似水的佳人分明显得自信飘逸起来。风信子般的鬈发，典雅的面庞，神女般的弋姿包蕴了极为丰富的生活信息：与诗人同行的海伦不知说了多少软语，不知洒了多少笑声，不知排了多少艰险。于是，诗人重新点燃了生命的激情，他要“回到那鼎盛的希腊，恢宏高贵的罗马。”古希腊和古罗马是西方文学的发源地，也是美的故乡，正是诗人一生坚守的文学圣地！那里有个性的张扬，真情的流淌。读到这里，我们蓦然发现：海伦的人性之美已经悄然地升华成了艺术之美！诗人的现实故乡也随之变成了精神的故乡！

  多么令人兴奋的心灵之旅啊！仿佛可以止于圆满了。可是不——

  看呵！远方耀眼的窗龛内/我见你似铸像端然肃立/玛瑙灯擎握你手/啊，司魂女神，你来自/圣主诞生之地

  与诗人同行的美女竟然进入窗龛，位列仙班，铸像般肃立了。甜蜜而温暖的海上之旅说结束就结束，丰姿绰约的姑娘说离去就离去，论理，诗人伤心总是难免的！但是，从诗人的惊叹“啊，司魂女神，你来自圣主诞生之地”，我们感到，此刻的诗人已经被一种“纯洁、理想”，甚至神圣的情愫融化了。于是，海伦的美丽显得高山仰止了！

  在短短的3节诗歌中，神话中的海伦，生活的斯丹娜互相融合；现实的自我和精神的自我交替呈现，朴实的感觉和执着的理性彼此杂糅，从而导致情感竟然一波三折，且不断升华，使诗歌体现一种梦幻般的节奏，不能不说是诗歌创作中的一大奇观！

  爱伦.坡曾为诗下了这样的定义：“依我之见，诗与科学论文的不同之处在于诗的直接目的是获得快感，而不是求得真理；诗与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诗的目的是获得含混的快感，而不是明确的快感，只有达到了这个目的才算是诗。”也许正是为了追求这种含混的快感，才会使诗中美丽的内涵也重重叠叠，言说不尽吧！  

附：致海伦（To Helen）

                      爱伦．坡（Edgar. Allan .Poe）

海伦，你的美貌于我

宛若远古尼西安三桅船，

越过泛香的大海，缓缓地

困乏于苦旅的流浪者驶向

牢系他的故土海岸。

在莫测海上已惯于长久飘游，

你风信子般的鬈发，典雅的面庞，

水中神女的弋姿引我还乡

回到那鼎盛的希腊，

恢宏高贵的罗马。

看呵！远方耀眼的窗龛内

我见你似铸像端然肃立，

玛瑙灯擎握你手！

啊，司魂女神，你来自

圣主诞生之地！

（注：本文发表于2009年2月23日《学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