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妈

青妈小照，做中医学徒时照的，保密60年，被我无意中发现，夹在《本草纲目》第二册中。我出示小照，她拿在手里，不愿看，急忙放回原处。

做成电脑满屏，强她看后，她经常落泪，默默的，大颗的，滚到地上。她的心弦，被拨动了。病入膏肓的人，感情没有枯萎。难言的悲哀，若要倾诉，既无对象，也无能力。但她心里，十分明白。护师小吴，看到她落泪，问我，正好电脑开着，她看了照片，眼光独到，说，同现在一样嘛！

知友说：“离开了中药，中医是哲学。” 青妈是中医，所长在中药，终身把玩《本草纲目》，乡民有口皆碑。私密小照，装着她一生的努力，辛酸，和感情，在凄凉的老境中重见，怎能不默默落泪呢！

病人需要，最低的尊严。我如情不自禁，出手动她一根毫毛，她就大嚎。在她心目中，已失去了丈夫和大女儿，只留下小女儿，远在大洋彼岸，既无责任，也无能力，连心意都无从表达，除了见面时，偎在她身边，一起拼图，五年一次，时间短短。

我与大女儿，最恼她成天闭目。也许，她不愿看见，这个世界。她身边已无亲人，我们还不如阿姨。阿姨不叱她。大女儿老说，头世欠她，我听着，不是滋味，毕竟娘啊！面对我的提议，她都促退，没有促进。虽则事事，都她经办，却说，人在就不错了，别想她好。

青妈行为，看似可恶，也许不然。她是出于本能，完全失去控制能力。这是我们不能理解的，常常因此叱她，酿成额外悲哀。大家都是不幸的，大女儿尤其，因为她，担三代责任，又非年富力强，一身病。

知友曾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足以安慰人心。人生，我们不算最惨。除了面子，也还有钱，有人。天赐我们，一个女儿，留在身边。大自然，收拾惨于我们的人。我们不至于那样。面对衰老和死亡，张爱玲是最勇敢的，琼瑶远远不及，向死亡低了头。

当然，病比穷恶。恶伴是可怕的，日夜都得看牢。十有五年，多么漫长的时光！不知何时是头。人特想吃什么，是要走的征兆，我什么都不想吃。甥女说，你如走在娘舅姆前面，她只有护理院一条路。

这就是现代文明！其实，古代也好不了多少。《小宛》曰：“握粟出卜，自何能穀？”善终，是人类至难，古今皆然。

2025,1,22

附注：

    小文受知友激励，在原信基础上，略作添改而成。

知友评信：

    这是非常非常好的文字，好文字不一定是文章（其实古人常混用，现代人强化格局说文章）。 这是我看到您写的最心平气和讲青妈的一篇。人生多理解就好，多接受，少埋冤。人生线性，许多事情不可挽回，不能假设，各有成立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