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 谈 汉 语 的 悲 哀

读者诸君，请别被题目吓倒。我是虔诚的汉语崇拜者，狂热的语言爱好者。汉语从先秦走到今天，我暗暗落泪。汉字，是好东西，差点被拉丁化。英语，是好东西，死学就成白话文。不会文言文，写不好白话文。好的白话文，同好的文言文，不过一步之遥。好的汉语，同好的英语，节奏何其相似！白话文，文言文，应当互相依赖。当今的白话文，作为口语，实在是勉为其难，突出表现在专家发言。这是汉语的悲哀。

白话文应该干净、流畅，像去了音韵语词的《诗经》，或加上节奏斜线的英语。可惜不然，它像棉花糖。汉语，贵在简明。汉字，一字多义，义关词性，皆由句定。汉字的双字词组，要求皆为实词，以结构组合，功能齐全，是拼音文字望尘莫及的。明清优秀小说的汉语，是非常优秀的语言。保留它的节奏，活用英语的结构，不废汉语的省略，本是天大的好事。可惜路走歪了。文言，是白话的基础；白话，是白话文的基础。白话文的发展，失去了这两个基础。汉语的优势，因此荡然无存。未来汉语，当是白话文的改进。加强基础，活学英语，回到白话。白话，是文言的自然发展。百姓口语，至今是无韵的《诗》。他们说话，不用长句。《红楼梦》，是北宗白话，《金瓶梅》，是南宗白话。文言文，早已变形了。

难忘一截往事。面试我的师专校长说：“一篇文章，表现所有水平。”我写了《谈谈英语学习》，应聘失败。文章依赖语言。它的价值，不在字多，在内容，质量，和创见。书文，千万不能看块头。《道德经》，五千字，成为世界哲学之冠。《春江花月夜》，单篇压倒全唐。《国文法草创》，五万字小书，地位相当《马氏文通》。质，远比量重要。书籍数量，世界第一，不足为荣。

我已年过八十。平生以土木设计为业，兴趣却在语言。我是英汉语法迷。汉语，至今没有《词性字典》，中小学没有《语法课本》。当年，语文分《汉语》《文学》，可惜苗不茁壮，很快夭折。中国缺语法学家。古汉语语法的唯一博导，招不到学生，退休了。当今谈语法的书，数量可以压死人，但全然不顾语言的自然规律。没有规律的东西，像泥淖，学生陷在其中，永远走不出的。我坚信，自然规律，驾驭社会规律。语言表述它们，当然也有规律。这就是逻辑。所以，发现语法，不是语法学家，而是哲学家。汉语规律，含在“经”中。废科举，罢读“经”，澡水婴儿，一起泼了。这是汉语的悲哀。

先秦文言，是汉语的珠峰。我是《诗经》爱好者，大半生研究它的语法，女儿说我“就足做鞋”。我以“脏腑”之说，得出《我的汉语语法纲目》，近三千字，适合古今汉语。拙著《风雅注说》---《诗》诗意探源的新路，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新路”就是用语法释《诗》。出版社内容介绍说：“解说多有新意。作者还致力于《诗经》独特语法的研究，并应用于具体诗歌的注释中。”释《诗》之书，汗牛充栋，皆不及语法，语法是“他山之石”。实际上，训诂已做到头了，只有语法，能还《诗》本来面目，因为语法，是自然规律，作者不盲，释者盲。我取《王·扬之水》，说明我的观点。

扬 之 水 戍者怀妻

扬激扬之水，不流束成束薪柴。彼其彼其，复词，双音同义词，她之子之子，偏正词组，这人，不与我戍申申地，今河南唐河县。怀哉怀哉，曷何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楚荆条。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甫地，今河南南阳县。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蒲蒲柳。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许地，今河南许昌市。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说] 戍者怀妻。不流束薪，比兴驱不走怀念。称妻为“彼其之子”，是戏谑口气，充满爱嗔，因为妻子或可伴戍而不肯。

    彼其之子，见于国风五诗，其义一，皆指“他（她）这人”。“彼其”为复词，他也。诗中，“彼”表“他”常见，“其”则可表你、我、他。“之子”为偏正词组，这人。称他（她）这人，对亲人是爱嗔语，如本诗，对小人是风凉话，如《羔裘》80、《汾沮洳》108、《椒聊》117、《候人》151，四诗所写，皆德位不称之小人。

如“彼”指那人，“其”为语词，彼其之子则成那人之子，语法不违，字面也直，只是用于本篇，实难说通，因为无论怎样戏谑、生气，总不能称妻子为那人之女，把矛头指向岳父。所以，朱熹在《羔裘》80里，注“其”为语词，本诗在其前，未注，只说“彼其之子”为戍人指室家。

    如当“彼其之”三字为指示代词连用，“彼”“其”远指，那、那个，“之”近指，这、这个，连用则不语。硬释为“那个人”，是无根之说。

    如释“彼其之子”为“他这子”，本诗就成“他这女”，当夫妻吵架时，是有可能这样说的。但此诗充满爱和怀，不可能是吵架。

    五诗中，如不求“彼其之子”划一，则本诗宜为“她这人”，“彼”作人称代词，后四诗宜为“那人之子”，“彼”作指示代词。词义与诗意互动。词义越真，诗意越直，反之亦然。诗意与语法，是足与履的关系，必须相合才对。

          2020,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