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母 的 亏 欠

尼采说：“道德是对弱者的同情。”孩子是弱者。鲜有父母不逞强。父母亏欠孩子，永远还不清，因为时光不会倒流。我是气来就忍心，气过就心疼的人。

我们夫妻，分居两地到退休。幼小的女儿跟我，在城里读书，不满7岁。她的妹跟妈，在乡下读书。我下班迟，她放学早。常常一人，要么依门等我，要么独自在屋里，玩水龙头。见到我，如见救星，爸爸叫个不停。

一天晚上，在暗淡的灯光下，我与她坐在小圆桌上，吃糯米枣子粥。我说：“小青，爸爸与你，是相依为命。”“相依为命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你没有爸爸，就生活不下去。爸爸没有你，也生活不下去。”“前一句话好理解，后一句话不好理解。”不满7岁的人，讲到这种程度，已经够有深度。我凄然解释说：“后一句，比前一句还厉害。爸爸如果失去你，就活不下去了；你失去爸爸，可能还会长大的。”她似乎懂了。

孩子早熟，聪明，伶俐，懂事，甚至会一点奉承。不满7岁的人，读二年级了。读到《文言读本》：“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居然知道，“想君小时，必当了了”，意思是：你现在不好。仿佛天生，语言精练，令人惊讶。一天夜里，去赤水路上，出给她妈一道题目：“一只猴子在井底，井有30尺深，它一天跳上3尺，脱落2尺，问几日跳到井上？”她妈做不出。又如，晚上跟我去看电视英语讲座。路上，问我：“爸爸，你昨天说什么树最好？”我说：“梧桐。”她说：“对，梧桐。梧桐夏天长满树叶，把太阳挡住，让人不热；冬天树叶落光，让太阳照下来，给人暖。”从我买去的故事，对同学讲，比我还简洁生动：“人碰到熊，要想不被吃掉，只好装死躺下，熊来翻翻你的屁股，不动，又来翻翻你的背脊，也不动，它以为是个死人，就走了，因为熊要吃活的，不吃死的。”

我是搞大坝设计的人，爱上英语，有点像婚外恋。我把陪孩子的时间，都贡献给了英语。我的愿望是当一名英语老师，以失败告终，但兴趣不减，乐此不疲。这苦了孩子。一天傍晚，看完电视英语，气喘吁吁跑回家，在南门院子放松，摘下手表，交给等着的小青。她兴奋的套在小手腕上晃荡，我说别掉地上，她即拿在手里，向屋里走去，看表不看路，在格道跌倒，手还紧紧的抓着表，可表已撞地了。我火了，叱她不听话，夺过表，要她赔50元钱。表还在走。她自知不对，默默将脸贴在墙壁上。晚上洗脸时，问我几点，我骗她说不会走了。她又默默将脸贴在墙壁上。那么小的人，独个跟我，已够可怜。我这样，就更可怜了。谁能安慰她一句呢！母爱离她远远的。

破坏孩子难得的快乐，是父母最大的亏欠。妈妈不在身边的孩子，成长充满辛酸与无奈。难忘有一次，我忙过，转身一看，见她下半身站在地上，上半身扑在床上。我摸了摸她的头，滚烫滚烫。我一把抱起，大泪小泪，洒在一起。小家伙跟我，东奔西跑，还要忍饥挨饿，听我训话。这么聪明听话的小孩，感冒成这个样子，不吭一声，怎不令人心疼？

还有一次，患感冒，到傍晚，说头颈不会转了。这不是脑膜炎吗？广播开始了，邮局电话不通。去办公室拿了她的病历卡，载她到台州医院看急诊，要挂针。她眼泪汪汪不肯，但看看她妈不可能来了，只提出要妹妹陪。父女各自洒泪。出医院大门，我让她在小店等，骑车去家喊小春，取铺盖，但忘了带表，叫小春回去拿。我见她趴在店柜头，招呼一声，放下铺盖，又回头去接小春。挂上针，她躺着，我与小春坐在床沿。小春小，很听话，能分担，我对小春，从未像今夜这么可怜过。小春要一起陪到10点，作业还未做。三人讲讲她妈，讲讲故事。9:15顺利结束。她好多了。大家兴冲冲奔回家。她睡下，小春趴在桌上做作业，10:15上床。10:30，我倒到床上，天摇地转，泪湿一枕。

小春也很可怜。三年级转到城里，读二年级。小姐妹相依为命。一次，我出差了。小青读初一，学校远，早上，我单车送去，中饭寄食娘姨家，放学，自己走回。那次是周六，她妈不能回，她被留宿，小春那么小，三间屋，独个自睡。我深夜2时赶回，见我，小脸如花蕾绽放。她有多高兴，就有多可怜！我洒泪不止，大怨小青。

进高中，不用功，期末考，名次倒数。我说：“我只要求，你下学期，名次在十名里。达不到，停学去做小工。我不再教你什么，也不再要求你什么。”她说：“那么，George and Georgina 还有一课，20课，也不教了？”她太喜欢了，说George and Georgina ，好在不是听一遍就不想听的东西。这是BBC节目，20课，累计5个小时，相当于一部中篇小说，显然占用了各科时间。她英文字写得极好，抄得工工整整，小春得了益。我说：“20课，我负责教完。”说着，心底里起了一丝怜悯。她毕竟只有14虚岁，身边只有妹妹，没有妈妈。

杭大毕业，考研中科院，失之交臂，引发急性胆囊炎。我深夜赶到。次日凌晨，她抱住我痛哭，说自己一切都完了。我百般劝慰。她生了儿子，结石卡住胆管，大手术进室前，轻松的微笑着，挥手作别我们。我潸然泪下，只怕是永别。

她是读心理学的，擅长儿童心理学。她理解爸爸，从不跟我算老账，爸爸不离口。她3虚岁“摘奶”，为邻村阿姨抱走，我陪夜。那种哭喊要妈的可怜，真叫人心碎。6虚岁上学，成绩前茅，转到城里，老师夸有才气。5年小学毕业，才丁点大的人。她说：“自己生于七月七半夜，命苦，未做过孩子，未为自己活过，一人把儿子拉扯大，送进大学，丈夫，公婆，和父母，都未帮过忙。”

往事不堪回首。我亏欠女儿，永远还不清。我无颜计较报答。无论她们怎样待我，都不为过。她们失去太多。唯一所得，是不为骄子。

         2022,2,8

         2022,8,8补充

附注：

我真想时光倒流，给我补偿机会。但转一想，也不好。走向另一个极端，会害了孩子。逞强是亏欠，纵容也是亏欠。孙子曰：“骄子不可用也。”苦出来的孩子，经得起生活的磨难。女儿的命，并不好，但都挺过来了，事业有成。

                                        2022,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