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梅先生以水利工程设计为业，数理根柢深厚。少小好学乐思的天性驱使他把兴趣转向英语和古典文学。几十年的浸润，使他把读和思；求和解高度融入一体，把语言，文学；汉语，英语；理学，文学舂捣在一个研钵之中。读来别有一番情趣。试看：

 

《诗》的语言，美在散句。后人只见音节之美，买椟还珠。比如《七月》二章：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注：载、有、爰为语词，去之，就成散文：七月火西下，九月授做衣。春日暖和，黄莺鸣。族女执深筐，沿那小路，找嫩桑。春日昼长，采白蒿人多。女心伤悲，将与公主一同出嫁。)

《左传》语言，多为散句，精炼潇洒，绝不佶屈聱牙。比如桓公十八年：春，公将有行，遂与姜氏如齐。申儒曰：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谓之有礼，易此必败。公会齐侯于泺，遂及姜氏如齐。齐侯通焉。公谪之，以告。夏四月丙子享公，使公子彭生乘公，公薨于车。（注：“公谪之，以告。”“以告”主语（她）乘前省。“之”不可作主语，但前句宾语“之”，可作后句主语。又如《蒹葭》：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句谓：逆流涉于河流而找她，她仿佛在水中央。)

现代作家，语言最潇洒的，是郁达夫。他的节奏，同《诗》的节奏，十分相似，所别只在长短。比如《江南的冬景》：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叶亦有时候会保持三个月以上的生命。像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丽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到岁时的肃杀，而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要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到。

现代作家，语言最优美的，是周作人。他的文章，散句为主，古文，今文，洋文，做成冰淇淋，最合汉语节奏。比如《乌蓬船》：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制成，中央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蓬”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是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一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蓬船则无之。

由上可见，语言，美在节奏。汉语散句，最合汉语节奏。汉语节奏，源于《诗经》，一脉相承，至于明清。四言为主，六言为辅，一、二、三、四、五、六、七，止于八，过八者鲜。《诗经》是诗，为了音节，多用语词。语词功能，各种各样。理好语词，就成散文，代表汉语节奏，几千年下来，直至明清白话小说，实质未变。缘于复音词增加，汉语节奏，不断加长，上限在14言，过者不多，《红楼梦》可为代表。这种加长，出于自然，未伤传统节奏。传统节奏，体现汉语特色，毁于白话文。

白话文，死学英语，句成“长拱”。其实，英语句长，节奏不长，停顿含在句中，不用标点，可谓“连拱”。语言，打个比方，语意像一条河，语句像一堵桥。单栱桥适合小河，多拱桥适合大河。小河，用单拱，中英无别。大河，用连拱，中间拱座，中英有别。中用逗号，多靠意连，英靠节奏，或用关系词。拱拱自立这一点，中英相同。但白话文碰到大河，不用中间拱座，做成单拱长桥，只两头着地，使读者悬空，直到最后一刻，简明优美，因此失去。解决办法是，用汉语散句，化解白话文长句，使其节奏，回归传统，从而保全语言的美。

 

这样的论述读者在别处很难读到的。它横亘了好几个领域，论述得也很不精细，却别有一个视角，别有一番拓展的魄力。读者不必在此寻词摘句批评，要指出它的缺陷、不足也不难。可贵之处在于他敏锐地感觉到了核心问题，大胆指陈了出来，供给我们思考，深挖，旁证，呼应的空间很充分。这里我们早早地定性它是砖还是玉为时尚早，一切留待时间和读者判断。窃以为，先生对《诗经》及汉语结构确实有独到见解。他谈语言不羁陈法，不落窠臼，特别注重语感和阅读体验，注重整体领悟，整体评判，间或也不忘批评与匡正。这种态度很了不起。

我与梅先生相知相识有30多年了，其间面对面地讨论并不多。严格意义上讲我们是以文会友的笔友。承蒙先生不弃，每有佳词新作，必先赐我研读。我也跟读者一样，在他的诗文间隙中窥得了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时的只形片影。

 

别了，可爱的相片

---寄未见过面的少女

 

别了，可爱的相片，

美丽的面影！

你开朗的微笑，

你天真的双眸，

你天宇般的额际，

你黛云般的柔发，

使我的手久久的迟疑。

 

多少次，

从相本里拿出来，

又放进去。

让它多保留一会吧，

这可爱的形象，

还没有在我的脑海生根。

 

多少个夜晚，

当我遥望着夜空的明星，

不知道为什么，

我感到那好像是你，

在对我眨着眼睛。

可是谁能到达那里？

那里因此更把人吸引。

 

多少个夜晚，

我枉然的注视着，

这可爱的相片，

重读着仅有的两封短信。

看到它们，

我就回到不久前的往昔：

 

初次见到相片的激动，

初次读到来信的喜悦，

孩子气的形象，

孩子气的行动，

引用了：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却当成最高指示。

这是可爱的幼稚，

不是可厌的无知。

 

怎能忘却呀，

这美丽而短暂的交往！

怎能忘却呀，

这可爱而未见过面的姑娘！

 

但是是时候了，

可爱的小妹妹！

留着它，

好像更对不起你；

寄还你，

能否算一点爱护的报恩？

我们像两个在溪边玩耍的孩子，

听到大人的训斥声，

就匆匆忙忙的分开。

 

是我不配，

妹妹无罪。

忘却吧，可爱的小妹妹！

不要记着，

在你的生活里，

曾出现过我这样一个人。

 

如果说生活的足迹，

不是踩在雪地上的脚印，

而是刻在石碑上的文字，

那么时间会使一切都暗淡下去，

时间会把痛苦的记忆，

变成一丝轻风消逝。

 

忘却吧，

可爱的小妹妹！

等待着你的，

也许是美好的将来。

 

相片从我手中离去，

形象艰难的栖身在我心底。

别了，可爱的相片！

请把我的一眶清泪，

带去落在她的面前。

 

先生的诗歌散文极其率真，十分形象。一言以蔽之，可谓“情真意切”。真正的好文章，是不用技巧的，是靠心里的感受写的，是心情的自然流露，是真情打动了他人。以一个理科尖子的底蕴，写出如此传神的诗句非常难能可贵；以一个耆耋老人的情怀来整理、修改，更加让人心动不已。天下至文，能真能通，如此而已。梅先生的诗文在这两字上花足了气力。

总之，《风雅诗文》是一本很有个性的集子，值得一读。

金知明

2016年10月15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