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

二零零五年春夏之交，姐弟俩难得有了一次会面的机会。

走进风雨飘摇的草棚，看见腰痛的恩姐背拱被子跪在床中央，额头抵住破棉袄枕头，双肘支撑着上半身，正凄凉地直哼哼，像一只垂危的老龙虾。恩姐见是我喊她，拼尽全力才从喉咙中挤出“兄弟来了”一句，后来再也不能完整地说出话来。我扶住恩姐，如同万箭穿心；酸咸苦辣的泪水再也禁止不住，从眼眶、鼻眶直往外流淌。

回家后，我立即赶往医院，把恩姐的病情细细说给医生听。医生开了一盒止痛栓剂和四盒治腰痛的中成药，我托快递快快送过去。揪心的是，终不知药效如何，病情可有好转。半年后，我去荆州中学为大孙孙当陪读，租房隔壁碰上一对烧烤夫妇，攀谈中得知他和恩姐同村不同组。我托他带药给恩姐，同时带去的还有一些副食。这些东西收到了是肯定的，只是不知腰痛好些没有，药吃没吃完，疗效如何。

忆姐思姐，魂牵梦萦。多想到病榻前，端茶倒水，伺服汤药，报姐恩于万一。

村级公路修好了，打听到恩姐住进了“砖砌瓦盖”的新房子，喜不自胜的我喊来有了小车的大女婿，专程送我到白露湖去。见到姐姐的第一感受是悲愤填胸，欲哭无泪。什么“砖砌瓦盖”，原来是座废弃不用的烂尾猪圈，连门窗都没有。恩姐已经瘫痪在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大儿媳时不时送些冷冰冰的饭菜来，不闻不问地放在床边砖堆上转身就走；残羹剩饭，缺油少盐，恩姐根本无法下咽。天哪，住在猪圈里的恩姐连猪都不如！

我在武汉手术后，行动实在不便。恩姐的独女树兰来前来看望我，诉说母亲新病加重，老病复发，大小便失禁，舅舅两家人手都不伸的惨境时，当着我的面哭了起来。树兰一大家子，儿女都在远处打工，她要带几个孙孙，还要种责任田，农事家事多如牛毛，根本忙不过来。母亲瘫痪在床，作为独生女儿，她不去照顾不行啊。来回百多公里，骑个破自行车，风雨无阻，三五天一趟，也实在难为她了。说到动情之处，我也老泪纵横。

知道恩姐时日已经不多，我总想去见最后一面。健康原因限制，外在因素制约，始终未能成行，终生遗憾我想起来汗颜无地。

二零一四年九月十四日，恩姐等不到我再去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

惊闻噩耗，我在儿女们的搀扶下，搭车赶去。跪在恩姐灵柩前焚香化纸时，再也听不见“兄弟来了”的招呼，代之是面孔冷若冰霜。我知道恩姐正在另一个世界生我的气：无情无义的兄弟，最需要你的时候为什么不来？

“兄弟来了！”我失声痛哭起来，“今生今世欠恩姐太多太多，来生来世再做亲姐弟，同父同母，敬您爱您，报答今世未报的大恩大德……”

恩姐在痛苦中了结残生，想不到死后异常风光。她回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堂屋，躺在空调水晶棺椁接受亲朋邻居祭拜。丧事进行了五天，隆重而热烈：丧鼓道场伴遗体，腰鼓龙狮送亡魂；锣鼓威风，惊天动地，花鼓戏曲，盛况空前。我守在恩姐冰冷的遗体旁不胜愤懑：疾病缠身时，农村医保的阳光雨露为什么洒不到恩姐身上？瘫痪在床时，满堂的“孝子贤孙”为什么不能轮流守护？凄凄惨惨离世，再气派的葬礼对死者有何意义？我要向社会疾呼：与其这样办丧事，不如让垂暮之年的长者得到赖以生存的空间，得到人最基本的尊严。

“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真的是人走如灯灭！小祥忌辰，大祥忌日，恩姐的儿媳是否举行过祭奠仪式，我不得而知。病榻上的我只能在网上敲点悼念文字，以解思念恩姐之苦。百年之后，我会去地府天堂寻找恩姐，求见一面，再叙姐弟情谊。

实在想念您，恩姐！愿您在天堂有尊严地生活。

（全文完）

                          初稿于2017年元月/修改于2023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