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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燕 | 去哪里找到，小女孩时梦想的人生？
(2017-04-07 22: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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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我也很想当这样的大人。自己长大了，独立了，可自己的妈妈爸爸从来不老，也不生病，出了什么事，他们都有办法对付，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今天的晚间故事，来自著名作家陈丹燕。故事中有一个小女孩“狗仔”，有很爱她的爸爸妈妈，玩不完的玩具，和些许童稚的烦恼。
一共三个故事，这个周末三个晚上，读给你爱的人听吧:)
屁股一麻，就是幸福
狗仔是一个小女孩，因为她妈妈怕她的命太贵重了，不好带大，所以一生下她来，就叫狗仔。妈妈的意思是，要是专门勾小孩魂灵的鬼听到了，鬼就会想：“哎呀，我看花眼了，我以为是小孩呢，原来是条小狗。”就将这小女孩放过去了。
妈妈觉得狗是很可爱的动物，一点没有贬低的意思。一条小母狗，会说人话，肯当自己的小孩，更是光荣。所以，狗仔刚会说话，妈妈就教她唱歌谣：“狗仔是条癞皮狗，爸爸妈妈牵着走。”
妈妈的朋友们，身上搽得香喷喷的阿姨们，还有气度不凡的老伯伯，到家里来做客，看到狗仔，都会瞪大眼睛说：“哎呀，这么大了啊。”
妈妈就怂恿狗仔表演歌谣。
当然，每次都让人哈哈大笑，狗仔觉得自己像明星一样。
爸爸并不像妈妈那样，愚蠢到相信鬼神，他也从来不叫狗仔“癞皮狗”，他说，那样会伤害小孩的自尊心，小孩子就不懂得端庄了。
爸爸妈妈上学的时候，在同一个学期选修了心理学，他们本来就是同学。爸爸说，妈妈在伤害小孩的心灵，妈妈不以为然地笑，她嘲讽爸爸说：“噢呦，我没上过学，我是童养媳。”
爸爸要是喜欢狗仔，就穿上妈妈的衣服，戴上妈妈的头巾，而且用妈妈的胸罩，耍宝给狗仔看，笑得狗仔打滚，有时还就势滚到地上去。
好几次，还在沙发下面发现了自己找不到的乐高棕色小武士，或者星王子的女朋友。她在地上隔着裤子抓自己的屁股，那块平时坐在椅子上总压住的地方，很痒。
当她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的时候，那里就会痒起来，麻麻地痒，轻轻抓一下，真的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了。
有一次，爸爸耍宝正在兴头上，学妈妈拿眼睛电人时的样子，狗仔和妈妈都从沙发上笑到地板上。而这时狗仔的钢琴辅导老师刚好来了。
她站在走廊里，眼睛先瞪到要从眼眶里弹出来，然后马上跑到大门外面回避。这时，爸爸妈妈才不好意思，爸爸马上将身上的东西撕下来，他们跑到门口去请老师进来。
爸爸将老师往房间里让，风度很好地说：“啊，老师来了，请进请进。”
妈妈站在爸爸身后，也风度很好地缩着嘴唇微笑，说：“请进请进。”
老师点点头，手文雅地轻轻拉着皮包的带子，走了进来。
狗仔看出来，他们三个人，都想装出没有什么事发生的样子。不过，他们都不敢看彼此的眼睛。
狗仔知道，他们怕自己不小心笑出来，就难以收拾了。大人们，面子总是要紧的啊。狗仔虽然觉得他们不够诚实，但也可以理解他们的苦恼。
那天弹巴赫，狗仔觉得巴赫的节奏实在太慢，简直像老太婆在打太极拳，所以，她将它的节奏改成了进行曲。老师叹了口气，说：“狗仔你真幸福啊。”
狗仔也这样觉得，所以她说：“对的。”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屁股一麻，就是幸福。
有一天，狗仔将屁股麻的事情告诉妈妈，妈妈瞪大眼睛，说：“你可真是我的女儿，肯定不是垃圾筒旁边捡来的。我要是觉得幸福的时候，屁股也会‘嗡’地麻一下。”
狗仔和妈妈都觉得，为了庆祝她们有一式一样的屁股，应该拥抱一下，所以，她们就抱了一下。狗仔听到妈妈的牙“格”地响了一下，她知道那是妈妈高兴得想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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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大战
狗仔最喜欢爸爸，因为爸爸只要在家休息，就会跟狗仔玩，不像妈妈那么烦，也不像妈妈一直要咬她。爸爸最大的本事，是可以将口水弹到指定的地方，他的嘴巴简直像水枪。
妈妈说，爸爸小时候一定是那种整天在弄堂里疯的“野小鬼”，一点没教养。爸爸马上反驳妈妈，说自己小时候是大队长，数学从来就是全年级第一。
爸爸这是针对妈妈说的，妈妈的数学很糟糕。狗仔的数学也不好，狗仔觉得爸爸也是针对她说的。狗仔背着妈妈跟爸爸学怎么弹口水，数学不好，口水弹得好，也算“生个老鼠会打洞”，不愧为爸爸的孩子。
但好像爸爸小时候很不简单，他小时候学过钢琴，所以狗仔也得学钢琴。甚至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爸爸就把钢琴买好了，只等狗仔来弹。
在狗仔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将她抱在钢琴上玩，那时候，钢琴的声音对狗仔来说真的太响了，听到“丁”的一声，狗仔吓得一跳，爸爸马上激动地对妈妈说：“你看她多敏感，她的节奏感多好！”
妈妈故意打击爸爸，就说：“一点也没看出来。”
爸爸小时候时代动荡，他后来没有能学完钢琴，一直觉得很遗憾。
所以狗仔五岁开始就练童子功了。“把手背弓起来，就像握着半个苹果那样。”狗仔被教育说，“不要把指尖露出来，团进去，看到了就用针扎。”狗仔心里一抖。
爸爸在钢琴边上，凶起来，“啪嗒啪嗒”地点燃打火机，说：“不好好弹琴，就要烧手指头。”
但是狗仔就是不喜欢弹琴。
爸爸逼着狗仔弹琴，狗仔就哭，妈妈觉得这样的情形，离开她心目中的幸福家庭实在太远，她就跟爸爸吵，说爸爸把自己的希望强加到小孩身上，是自私的行为。妈妈为狗仔吵起架来，将脖子奋力地往前伸，像狮子要吃人。
狗仔一看这情形，就马上从琴凳上溜下来，飞快地去洗脸刷牙，然后到自己的小床上躺好。
爸爸不肯承认妈妈的分析，爸爸说是为了培养孩子的音乐修养：“女孩子，会弹钢琴有什么不好！而且，还能培养小孩克服困难的耐力。”
“可狗仔不愿意，她没有这要求。”妈妈说。
“世界上没有一个小孩是愿意弹琴的，贝多芬还不是被他爸爸打得要死，人家还是音乐天才呢！”爸爸说，“怎么能全听狗仔自己的？”
“她的事情，不听她的，倒要听你的！”妈妈抢白爸爸，“你真封建。”妈妈还给爸爸扣了顶大帽子。他们这种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封建”是了不起的骂人话。爸爸简直被妈妈气死了。
狗仔那时在小床上笔直地躺着，心里说：“妈妈加油！”
爸爸终于被迫放弃了对狗仔的要求，可狗仔又觉得自己欠了爸爸的情，心里可怜爸爸，特别是想到爸爸的公平。他希望狗仔学钢琴，所以他就用耍宝给狗仔看，作为交换条件。
狗仔弹《四小天鹅舞》的时候，爸爸就肯将妈妈的白毛衣套在头上，当芭蕾舞女演员头上戴着的羽毛，他在钢琴边跳芭蕾舞，一直跳到气喘如牛为止。让爸爸高兴，也是狗仔心里最大的愿望。
不弹琴的傍晚，狗仔偷偷地看着爸爸房间里的灯，心里发虚。
妈妈来向狗仔邀功，狗仔马上帮爸爸恨起妈妈来，好像这都是妈妈的错。她这个人，总是像救火队那样，掐灭人们希望的小火苗。她也这么对付狗仔的，当狗仔晚上想吃块糖，放学回来不想马上洗澡的时候。
狗仔等爸爸出来，在昏暗的走廊里抱住爸爸，悄悄说：“我们两个人都是很作孽的，只有妈妈一个人最狠。”
“对的，她是大王，我们都是被压迫的。”爸爸也抱住她。
“喔唷，喔唷。”妈妈从厨房里冲出来，因为怕头发上粘上油气，所以戴了一顶小花无檐帽，“还有我呢。”她也想挤进来。
爸爸腾出一只手，抱了抱妈妈，对狗仔说：“算了，就算我们也让让她好了。”
狗仔最喜欢爸爸这样，他不像妈妈那样会认真生气，一定要别人让着她。所以，狗仔也伸手去抱了抱妈妈，说：“算了算了，我们让让你。”
妈妈却不知道狗仔曾经有过如此多的心理活动，她瞪大眼睛说：“你让让我，你让着我？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大人与孩子的区别
有天晚上，刮大风，下大雨，爸爸还不在家。“来，今天跟妈妈睡。”妈妈招呼狗仔。
狗仔欢呼了一声，立刻变得乖极了。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狗仔就睡到爸爸妈妈的大床上去，和妈妈一起睡觉。狗仔从小自己睡，最羡慕爸爸妈妈是两个人一起睡觉，一点也不寂寞。他们的两个大枕头并排放着，狗仔常常将自己房间的门偷偷打开一条小缝，就能听到妈妈和爸爸在枕上说笑。
她常常忍不住，从被子里跳出来，挤到他们的大床上去凑热闹，但总是被爸爸妈妈合力赶回她自己的房间。
“那我们大家都不许关房门！”狗仔只好这样退而求其次，躺在床上，听着热闹的谈话声也是好的。
那天晚上，狗仔和妈妈早早就洗干净了，刷了牙，一起睡到大床上。妈妈看书，狗仔看电视。“挠挠背。”狗仔说，妈妈就把手伸到狗仔的被子里，轻轻在她后背上抓着痒，妈妈的指甲又轻又尖地划过后背，狗仔舒服得不得不哼哼，就像一头小母猪。
狗仔在枕头上听着屋外的风声雨声，吩咐妈妈说：“你去查查门都关好了没有，今天家里就我们两个女人了。”
妈妈笑着骂：“谁跟你‘我们女人’了？我是女人，你是女孩。我们两个人才不一样。”
狗仔不太服气，“我们都是人。”
“我生过你，你生过孩子吗？”妈妈说。
“没有。”狗仔承认道，“可是素素阿姨也没生过孩子，你见到她不是说，你这个女人啊！”狗仔说，“所以，生不生孩子不管的。”
“怎么不管，一个人生了孩子，就要管这个孩子一辈子，心里就想自己少了，想孩子多了，操心。我当过小孩子，又当妈妈，最知道里面的不一样。小孩子只要自己高兴就高兴了，妈妈就不那么简单，”妈妈歪歪自己的头，做出中世纪宗教画里的样子，说，“妈妈就像圣母玛利亚。”
“我也不是自己高兴了就高兴了的，”狗仔反驳说，“上次你们两个人不开心，我心里也不高兴，等你们高兴了，我才高兴的。小孩子不像你们大人，什么事都放在嘴里说，我们都放在心里，不怎么说的。”
“真的？”妈妈转过头来打量了一下狗仔，“我倒没想到狗仔还有这样的心思。”
“你当我真的是小母猪啊。”狗仔哼了一声。
“其实，小孩有好多地方还是和大人不一样的。”狗仔想了想，说，“大人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小孩就不行，说好九点钟睡觉，就得上床去。其实我有时真的睡不着，就只好躺在床上，开一点点门缝，听你们在外面玩的声音。你们嘎嘎地笑，像痴了一样。”
“大人做错了事情没有人骂他们，小孩子做错了事情就要被骂，还一定要承认错误，保证下次再也不犯。大人做错了事，就说，人总是要犯错误的，就算了。”狗仔接着说。
“大人要对家庭负责任，要挣钱养家，小孩就不用。”妈妈也觉得委屈，“大人看到小孩子做错事，骂了他，就等于原谅了他。可大人做错了，要自己承担所有的责任，找不到人骂了自己，然后原谅自己，所以很多事情就永远得不到原谅，只好一直放在心里存着。”
“大人最大的责任是照顾好别人，还得好好工作。孩子最大的责任是照顾好自己，只要好好长大就行了。”妈妈接着说。
“好好长大才不容易。我也想好好长大的呀，可是它不长，我也没办法。”狗仔隔着被子拍拍自己的瘦肚子。妈妈永远觉得狗仔不够胖，她从来不想想，她小时候也是个瘦孩子，也吃不下饭，躺在床上，肚子也是这样凹下去，像一只平底锅。
“可是你想啊，大人花了那么大劲来照顾你，可是你还那么瘦，辛苦好像白费了一样，心里不是更难过。”妈妈也伸手去拍狗仔的肚子。她就是因为自己小时候太瘦，才不愿意自己孩子也是小瘦猴，她不愿意自己不好的东西再现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她的孩子一定要比她完美，那好像也是她的责任似的。
“遗传的啊，干妈都说过了，你妈小时候也没长胖，凭什么让你当胖子，你们家就没有那个胖子的遗传。”狗仔说。
“你们就合伙气死我吧。”妈妈恨恨地说。
“不是我说的，是干妈说的。”狗仔赶快说，“干爹也说，就是就是，你妈不切实际。”
妈妈不得不笑出来：“你这孩子，真是个小叛徒啊。”
妈妈和狗仔躺在大床上，肩膀挨着肩膀。
“那你说，咱俩换换？”妈妈挠挠狗仔的屁股，那里是狗仔全身最胖的地方，妈妈最喜欢那里，“我知道你想当大人，好不用上学做功课了。”
“那你想当小孩？”狗仔不相信地问。
妈妈仔细想想，摇摇头说：“我也不要再当回小孩子。当小孩子太没有自由，太寂寞，不好玩。一个人要什么都可以自主，活着才有意思。我也不要再回到学校去学数学，我最讨厌这样东西。我还是当大人算了。虽然辛苦点。”
狗仔说：“我要当一种像素素阿姨那样的大人，没有孩子的，我很讨厌管小孩。不过我肯定要结婚的，因为我喜欢晚上睡觉以前和一个人先躺着说话，就像你和爸爸那样。爸爸耍宝很好玩的。我要一个像爸爸一样好玩的人和我结婚，骂骂他，他也不动气的那种人。我要像你一样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还能挣好多钱。我还要你和爸爸都一点也不会老，和我住在一起，天天都叫我起床，妈妈给我做早饭，爸爸送我去上班，下雨我就把头伸在爸爸的雨披里躲着。”
妈妈“哈”地笑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嘲笑的意思，好像在驳斥狗仔。要是狗仔说了什么很异想天开的事，比如晚上不洗澡刷牙就睡觉，下雨天不去上学之类的，妈妈就这样“哈”地笑一声。然后说：“想得倒美，可是没门，连门缝都没有。”
狗仔追问：“干吗？”
妈妈却改了口：“我也想当这样的大人。自己长大了，独立了，可自己的妈妈爸爸从来不老，也不生病，出了什么事，他们都有办法对付，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他们老了，病了，心情不好了。”
狗仔知道妈妈最怕外公生病，外公住在医院的时候，晚上电话铃响，妈妈的脸马上就变颜色，怕是医院打来的。她知道妈妈也在说自己最想要的生活，这让狗仔高兴起来。
狗仔说：“最好小时候功课不好，也一点不影响长大的工作的，小时候不管干过什么大坏事，小坏事，都不要紧。当大人的时候，什么都不影响。”
妈妈说：“最好即使当了大人，也碰不到一点点坏人坏事，也没看见过一点点伤心的事，从来不用生气。每天只管好好干自己的工作就行了。每天心里都干干净净的。”
狗仔说：“每天早上都不用喝加了蛋白粉的恶心牛奶，一辈子都不喝。”
妈妈说：“每天心里都妥妥帖帖的。”
狗仔描绘着自己的幸福将来，她累了，侧过身体去，将自己的手臂直直地伸向前去，每当要睡着的时候，她都是这个姿势。她的眼睛已经睁也睁不开了，她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像一堆棉花，舒服极了。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妈妈说：“我以前一定是条狗，狗睡觉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太舒服了。”
狗仔睡着了。妈妈却没有。
她摸着狗仔热乎乎的脸，几乎是很认真地想：
要把这孩子送到什么地方去生活，才能让她过上想象中的生活呢？怎么才能帮助这孩子找到她想要的生活呢？美国显然是不行的，那欧洲呢？德国看上去也不行。
妈妈不忍心想，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狗仔想要的那种生活。
她为狗仔盘算着，也许到泰国的小岛上可以找到那样的日子。狗仔不需要担心父母，他们夫妻可以去住老人院。
但是，妈妈马上想到，狗仔的理想里，爸爸仍旧要每天用脚踏车送她去上班，下雨的时候，她还要将头钻到爸爸的雨披里面。
“狗仔啊，你真能磨人。”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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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的创作在如何将虚构和非虚构熔冶一炉上多有探索，也对图文书的创作形式多有建树。自1992年至2013年的二十年间，她陆续出版上海非虚构系列书籍，关于上海城市变迁和人物命运的非虚构作品在中国多地都数度登上畅销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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