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陵《別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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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李陵《別歌》(二)
————李陵《別歌》
汉昭帝始元五年冬(前82年),匈奴放还苏武,李陵置酒祝贺。这首诗作于送别苏武归汉之际。
要了解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应该读读《汉书.苏武传》中的这段话:
“…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归还,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夙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怒,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绝。”
这首诗质朴直白,粗犷苍凉。首先我们来解读“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这两句诗是对当年提步卒不满五千与匈奴八万余骑鏖战的回忆。《汉书.李陵传》写道:
“陵至浚稽山,与单于相直,骑可三万围陵军。军居两山间,以大车为营。陵引士出营外为陈,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令曰:“闻鼓声而纵,闻金声而止。”虏见汉军少,直前就营。陵搏战攻之,千弩俱发,应弦而倒。虏还走上山,汉军追击,杀数千人。单于大惊,召左右地兵八万馀骑攻陵。陵且战且引,南行数日,抵山谷中。连战,士卒中矢伤,三创者载辇,两创者将车,一创者持兵战……明日复战,斩首三千馀级。引兵东南,循故龙城道行,四五日,抵大泽葭苇中,虏从上风纵火,陵亦令军中纵火以自救。南行至山下,单于在南山上,使其子将骑击陵。陵军步斗树木间,复杀数千人,因发连弩射单于,单于下走……是时陵军益急,匈奴骑多,战一日数十合,复伤杀虏二千馀人。虏不利,欲去…”
李陵以五千步卒与匈奴单于相遇,被匈奴三万铁骑围住,兵力相差何其悬殊,可是还是把单于打得狼狈败退,单于不得不“召左右地兵八万余骑攻陵”。在三万的基础上又调来八万余骑来增援,然而单于还是不能遂意,单于又担心汉朝援军到来,不得不准备撤军。
上面所引《汉书.李陵传》中的这些酣畅淋漓的文字,把李陵以少胜多横扫匈奴的大无畏气概活脱脱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李陵不止一次征剿匈奴。有关李陵征剿和防御匈奴的文字,《汉书》这样概写:
“武帝以为有(李)广之风,使将八百骑,深入匈奴二千馀里,过居延视地形,不见虏,还。拜为骑都尉,将勇敢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备胡。数年,汉遣贰师将军伐大宛,使陵将五校兵随后。行至塞,会贰师还。上赐陵书,陵留吏士,与轻骑五百出敦煌,至盐水,迎贰师还,复留屯张掖。”
这些简要的文字,可以帮助读者全面深入地解读这首诗。
如果说诗的第一二句是追溯当年横扫匈奴的那一幕幕场面,那么这种追溯恰恰是为了诗的第三句第四句所需:“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第三、四两句突兀而来,悲剧情节得以展开。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往往有不可料者。还是看看《汉书.李陵传》是怎样交代“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的:
“虏不利,欲去,会陵军候管敢为校尉所辱,亡降匈奴,具言:“陵军无后救,射矢且尽,独将军麾下及成安侯校各八百人为前行,以黄与白为帜,当使精骑射之即破矣。”成安侯者,颍川人,父韩千秋,故济南相,奋击南越战死,武帝封子延年为侯,以校尉随陵。单于得敢大喜,使骑并攻汉军,疾呼曰:“李陵、韩延年趣降!”遂遮道急攻陵。陵居谷中,虏在山上,四面射,矢如雨下。汉军南行,未至鞮汗山,一日五十万矢皆尽,即弃车去。士尚三千馀人,徒斩车辐而持之,军吏持尺刀,抵山入狭谷。单于遮其后,乘隅下垒石,士卒多死,不得行。昏后,陵便衣独步出营,止左右:“毋随我,丈夫一取单于耳!”良久,陵还,大息曰:“兵败,死矣!”军吏或曰:“将军威震匈奴,天命不遂,后求道径还归,如浞野侯为虏所得,后亡还,天子客遇之,况于将军乎!”陵曰:“公止!吾不死,非壮士也!”于是尽斩旌旗,及珍宝埋地中,陵叹曰:“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今无兵复战,天明坐受缚矣!各鸟兽散,犹有得脱归报天子者。”令军士人持二升糒[,一半冰,期至遮虏鄣者相待。夜半时,击鼓起士,鼓不鸣。陵与韩延年俱上马,壮士从者十馀人。虏骑数千追之,韩延年战死。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军人分散,脱至塞者四百馀人。”
管敢叛降,把军情报告给单于,单于改变退兵计划,继续围困汉军,于是两军形势骤变。李陵奋激突围,寡不敌众,陷入绝境,无奈遂降。“庶几乎曹柯之盟”,从李陵说给苏武的这句话可看出,李陵降匈奴乃是权宜之计,此一降是为了相机行事,准备建功回报朝廷。然而一波三折事不如愿,此等事情又发生在李陵身上:“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李陵为什么在母亲死后就把回归汉室的计划改变了?原来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妻室都被汉朝廷诛戮,虽然是误杀。《汉书.李陵传》写道:
“久之,上悔陵无救,曰:“陵当发出塞,乃诏强弩都尉令迎军。坐预诏之,得令老将生奸诈。”乃遣使劳赐陵馀军得脱者。陵在匈奴岁馀,上遣因杅将军公孙敖将兵深入匈奴迎陵。敖军无功还,曰:“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单于为兵以备汉军,故臣无所得。”上闻,于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诛。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其后,汉遣使使匈奴,陵谓使者曰:“吾为汉将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以亡救而败,何负于汉而诛吾家?”使者曰:“汉闻李少卿教匈奴为兵。”陵曰:“乃李绪,非我也。“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朝廷对所获信息不加甄辨,如此草率肆行诛戮,令人寒心:李陵凄楚悲怆之声在读者耳畔久久回荡!
司马迁因为李陵事件而入蚕室惨罹腐刑之后,对李陵的评价一如既往,仍旧不改。他在《报任安书》中说道: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卬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沬血饮泣,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
李陵降于匈奴,司马迁仍旧称李陵有“国士之风”。司马迁的器局和视野为我们读李陵的作品开启一条新思路。读一首《別歌》,大汉风云联翩浮现。李陵降匈奴是一遗憾,朝廷误听误判而广开杀戮亦是一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