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三秋第七章
(2022-12-07 23:57:11)分类: 长篇孟三秋(瓶子) |
第七章:
不须计较劳苦心,万事原来有命
“三秋!醒醒!醒醒!”
孟三秋迷迷糊糊地把她的手推开:“干什么?让我再……再睡会儿……”许如霜接着推她:“不能睡了,太阳要晒屁股了!”
孟三秋翻了个身,接着睡了下去。如霜生气了,伸手去拧她的腰。“哎!疼……疼疼疼……”孟三秋疼得坐起身来,怀里的剑“铛”地一声摔在一旁的草丛里。她还在揉着眼睛。
许如霜站起来,手交叉在胸前:“是谁昨儿答应我,说要和我一起打榆钱的?”孟三秋一愣,指了指自己:“哦!哦哦,是我。”如霜瞟了她一眼,继续趾高气扬:“是谁不睡在屋里,睡在山坡上,害得我找一早上的?”孟三秋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是我。昨天晚上练剑练得太晚了,不想回去,头扎进草丛里就睡着了……”许如霜气得笑了:“还笑!还笑呢你!给我起来!”
她伸手把孟三秋拉起来。孟三秋傻乐着,把身上的草拍干净。
“走吧!”
二月春风似剪刀。
山坡上的风柔柔的,带着春日的清凉,还带着露水的湿润。草是绵绵的,一脚踩下去,能踩出印子来。到处是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两人在山坡上奔跑着,快要醉在这春风里。
“诶!你……你剑练得怎么样?”许如霜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来问她。孟三秋乱摇头:“不……不好!话说,你……你能不能跑慢点?”她停下来,喘着气儿:“累……累死我了!”如霜停了下来:“我们不……跑快点,去把榆钱打了,你等着卫姐姐逮着你,跟我一块儿玩吗?你不去好好练剑?”“哦,说的是!”孟三秋点点头,两人又一块儿跑起来。
到了。芜山坡上好大一片榆树,青青绿绿着,还带着点金黄的色泽。走近一些,榆钱一丛丛地挂在枝头,风里都是清甜的气息。
许如霜将背上的空篓子放下来,在地上捡了两根长些的树枝。削了削,抛了一根给孟三秋:“拿着!”孟三秋稀里糊涂地拿好了,许如霜就冲着她一笑:“看好咯!”
她轻轻跳着,拿着树枝打了起来。一时间,榆钱一串串地落下来,有零散的,一丛丛的,还有连着枝子一起落下来的。
“哇!”孟三秋惊叹着,也学着她的样子跳着打起榆钱来。
“啪!”的一声,掉下来一根巨大的枝干,连着大丛的榆钱,差点儿砸中孟三秋。孟三秋有些惊魂未定,呆呆地站在原地。如霜看着她,愣住了,接着笑得直不起腰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
“不哭了。不就是武举么?”许如霜揽着孟三秋的肩,在她耳边轻轻说,“我相信你,明年准行!”。
自打武斗场回来的路上,孟三秋哭着就没停下来过。她抬头看着如霜,抽噎着:“可,可是我都练了两年了啊!”低下头,扳了扳手指,“这,这两次武举比赛,我哪,哪次不是最末一个?”这“最末一个”正说到了伤心处,哭得更厉害了。
“最末一个怎么了?说书先生可都说了,最末一个出场的那叫“压轴”,是重头戏。”许如霜笑着回她,“再说了,谁说你是最末一个了?你自个儿说的?”如霜“噔”地一下站住不动了,拉住孟三秋,作出生气的神态,又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你,你你把我这没参加武举的放哪儿?啊?难不成,我比你,名次还高啦?”
孟三秋一愣,被逗笑了:“别胡,胡说八道。”许如霜见她破涕为笑了,便拉起她的手来:“走,带你骑马去!”
绿树阴浓夏日长。
“抓紧了。驾——”
马蹄声响起,蜩鸣的聒噪声被甩在了身后。不止是蜩鸣,还有揽着剑下山的人、决胜负的鼓锣、翻飞的旗帜……统统被甩在了身后。耳边是清凉的风,“呼呼”地吹着,将暑气消解了大半。眼前的事物飞速地后退而去,远处连绵的山、缱绻的云,都缓缓远去。孟三秋沉浸其中,将挂在脸上的泪珠都忘了。
马儿下了坡,跑得更快了起来。孟三秋一惊,将如霜抱得紧紧的。如霜“咯咯”乱笑:“叫你抓紧些,没叫你抓这么紧。”孟三秋也笑了,眨眨眼,在她耳边问她:“如霜,什么时候我也会有一匹马?”这一问,把如霜问得愣住了。“进堂庭满了两年,就可以找卫姐姐选马。”
“这不,你刚好满了?”
马场上,骏马飞驰。
孟三秋正骑着一匹高壮的白马,马身通体如同白玉一般。
这马是匹罕见的野马。横冲直撞,疯也似的飞奔:不知是孟三秋骑的第多少圈了,马儿还没有安分一点。许如霜在栅栏外看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忽的,马儿嘶鸣一声,前蹄抬了起来,孟三秋来不及抓紧缰绳,重重地摔了下去。
“三秋!”
许如霜翻了栅栏,冲向马场内。
孟三秋蜷在地上,手、额都被刮花了,更何况还有看不见的伤。“走。”如霜眼睛红红的,蹲下来,拉起孟三秋的双手揽在肩上,将她背在背上。“这马,不要了。”如霜的语气冷冷的。好像受伤的不是孟三秋,是她自己。
“如霜。”孟三秋倚在她背上,挣扎了一下,轻轻笑着,“如霜,我非要这匹马不可了。你放我下来。”许如霜装作听不见,背着她就要站起来。
卫亭兰将那仍冲撞不已的白马牵了回来。一袭红衣,忽的就站在了她们面前。
“孟三秋。自己站起来。”语气冰冷决绝至极。
……
孟三秋将剑挥舞起来。
一招一式之间,白刃微微颤动着,发出幽幽的光芒。
加快了,招式越来越快。光芒闪动犹如电光火石,几乎要灼烧起人的眼睛来;白刃飞速地转动着,几乎叫人产生错觉:她手里不是一把剑,是有无数把剑飞散了出去。
绚烂至极。
收!只一把剑紧紧地贴于孟三秋的身侧。她喘着气,衣衫都湿透了。
“好!太好了!”如霜一边欢呼着鼓掌,一边从树丫子上跳下来。孟三秋累得有点说不出话来,看着她,咬着嘴唇笑了。
如霜把她拉着坐下,笑着:“累了吧,休息会儿。”孟三秋坐下来,把剑收好了,看着她:“这招叫“满庭芳”,卫姐姐给我的牌令。”语气里都是欣喜。忽的,她神色又沉重了几分,有些失落起来:“我灵气太差了。一点儿天赋都没有。”孟三秋声音都有些变调了,“卫姐姐替我找了好久,才找出来这么一个不需要灵气、只凭功力的牌令。”
如霜听着她说,听得一愣一愣的。忽地,如霜笑出声来:“喂,你傻不傻?”她拍了拍孟三秋的肩,“就冲你努力的劲儿,你还愁以后没有更好的牌令?”
孟三秋心里一暖,凝视着她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如霜静静地等着她休息,捡起地上的落叶来。半晌过去了,孟三秋才回她:“如霜,以后换我保护你了。”
语气里满是郑重和认真。
如霜听得一怔。将手里的枯叶拿着,停住了,转过头来看着她:“你说什么?”孟三秋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说,以后换我保护你……”
停住了。
如霜将她抱得紧紧的。
她的肩膀微微颤栗着,是在无声地哭。怎,怎么了?我,说了什么?我只不过是说,说换我保护你呀?……孟三秋心中一震。她进堂庭三年了,认识如霜也有两年多,还从没见过如霜哭呢!她以为,按照如霜的性子,会笑话她、会支持她、会肯定她……她没有想到,如霜会哭。
孟三秋吓呆了,只得抱着如霜,轻拍着她的背。
“我爹被小人害死了。”如霜哽咽着,语气里满是悲愤。“以前,他是槐江的人……默默无闻,功绩也是平平,不过是帮派里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直到后来……你知道么?他作了替罪羊!替帮派里的权贵送了命……”如霜泣不成声。
孟三秋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过去了,孟三秋缓过神来,才轻轻说道:“如霜,我爹娘也是被人害死的。是朝廷乱军,倒不是槐江之人。后来,是卫姐姐将我救下来,将我送到堂庭里,我才能活下来。我们入了堂庭,不就是为死去的亲人复仇么!……”“不。”如霜将她松开了,脸上都是泪痕。她看着孟三秋,“不是的。”她摇着头。
“复仇,不就是以命还命吗?即使我杀了那帮小人,死去的爹爹,他能睁开眼,笑着,看着我吗?他能说说话,陪陪我老去的娘吗?”如霜每个字都像刀一样,刻在孟三秋的心上。“江湖里人心险恶……我看不清人的面孔之下,是什么样子;我也承受不起……自那以后,我便立誓,绝不学什么功夫剑法,以免像我爹爹那般无辜卷入江湖之中……”
震撼。孟三秋怔怔地,仔细思考着她说的每一个字。
原来是这样的,如霜在堂庭中,不练功,更不习剑,是为了不进入江湖之中。可是我呢?我早已没有了亲人,没有了需要我去保护、陪伴的人……可除了堂庭,哪里还有我依靠的地方?堂庭早就是我的家了……若我不习武,不用说进入江湖之中,我连活下去,都不知能不能做到……
好,如霜,以后换我保护你们。
秋风起兮白云飞。
枯叶在空中打着转儿飘落下来。抬头望去,树叶稀稀落落地挂在枝头,禁不住秋风吹拂,又落下一些,露出更辽远的天空。白云更远了,丝丝缕缕在空中浮动。天空也更加旷远而深沉,好像有什么话在心中,迟迟不能说出口来。孟三秋凝望着天空,常常陷入沉思。
“诶——诶——”
五根手指在眼前乱晃,晃得眼前的明暗光影不断变化着。
“如霜!”孟三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嘴角不经意间微微上扬着,眼睛亮起来,满是欣喜。如霜笑着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呆子!怎么总是发呆?”孟三秋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今天我娘要上山来看我。”如霜有几分得意地冲着她一笑,拉着她走起来。“哦……”孟三秋听着,好像无动于衷似的,“那……那你快去吧。”说着,将如霜的手也松开了。
如霜一愣。把她的手重新拉起来:“想什么?我和你一块儿去!”“我……我?”孟三秋指了指自己,接着也愣住了:我去做什么?如霜理所当然地回她:“不是你是谁?走呀!”
两人又重新赶起路来,地上的落叶被踩着,“沙沙”作响。孟三秋有些紧张起来:她还没有见过如霜的母亲呢!“今天去见……伯母,要做什么?”孟三秋紧张得舌头打结似的。如霜忍不住笑了:“你怕什么呀?我娘又不会吃了你。我跟她说起过你,正好我娘要来看我,带上你怎么啦?”孟三秋只得点点头:“哦……好。”
走了不远,如霜忽地向远处挥起手来:“娘!我在这儿!诶……”孟三秋也抬起头来眺望。可以望见一个灰色破布衣裳、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她背上背着包袱,手里杵着拐杖,爬上山来有些吃力。
如霜好像知道孟三秋在想什么似的,转过头来说了一句:“我娘生我生得晚。”孟三秋脸都红了:“嗯嗯……”如霜拉着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母亲身边。
“娘,这就是孟三秋。”如霜另一只手拉起母亲来,冲着孟三秋一笑。孟三秋认认真真地鞠躬:“伯母好!”
伯母拉住她,笑盈盈地:“好,三秋好。”她的手干瘦干瘦的,很粗糙。她拉着她们都坐下来。孟三秋看见她两鬓、头顶上都是花白。如霜的母亲去卸了包袱,拿了两只圆滚滚的东西来。如霜有些吃惊,责怪似的:“娘,你带吃的做什么?”
孟三秋倒是有些懵:那是什么?吃的东西?把蒙在上面的布展开了,里面就是两只装了饭菜的碗。还没来得及反应,如霜的母亲已经把碗筷放在了她俩手里:“吃,趁热吃吧。”碗握在手里,还是温热的。
孟三秋忽地明白过来:她手里的这碗饭菜本是伯母的。谁料到如霜把她带来了!孟三秋心里一惊,把碗推回去:“不……不要……”“三秋!”如霜喊住她,“我娘让你吃你就吃。”孟三秋看着她,她也是笑着,一点芥蒂或不情愿的神情都没有。
“我娘把你当她亲女儿呢!”如霜把头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地笑着说,说完又扒起碗里的饭来。我的……母亲?孟三秋心中五味杂陈,脑海中浮现许许多多幼时的往事来。又是难为情,又是感动,还有心酸和难过。如霜的母亲就这样坐着,瞧着她俩吃饭。孟三秋看见她牙齿缺了好几颗了。她笑着催她们:“吃呀,别等着放凉了。”
“嗯……好……”孟三秋扯出一个笑来,把头埋下去吃起来。孟三秋的手忍不住地颤抖着,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在碗里。
太难为情了,太心酸了。孟三秋飞快地把碗撂下,匆匆跑开了。眼泪涌出来,飞在脸颊上。
如霜在后面追了上来,大喊着:“喂——你跑什么呀?喂——”
……
“咚咚咚——”木门被敲得轻响。
“来了!”孟三秋将烤着火的双手收了回来,缩进袖子里。快步走到屋口,将门“吱呀——”一声拉开来。
檐上的雪受了门的拉动,纷纷掉落下来,正落在如霜的头上、肩上。如霜的鼻子、脸蛋都冻得通红,脖子缩在衣裳里,“咯咯”乱笑。孟三秋也笑了,将她拉进屋里来,把她身上的雪拍干净。
“喏。”如霜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又大又圆的梨来,放在孟三秋手里。“哇!哪儿来的?”孟三秋有些吃惊,将梨放在手里转来转去,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如霜冲着她一笑:“你猜猜,是谁送的?”孟三秋摇摇头:“我猜不到……你送的?”
如霜笑得去拍孟三秋的肩:“猜错了!卫姐姐送的。路上遇见她,她赠我一只梨。正好我来找你,便带来了。”如霜说着,口中吐出一串串白雾来。孟三秋看着她,心中涌进一阵暖流,感激地笑了。
“天太冷了,下过了大雪,不急着练剑了。”如霜认认真真地说道,看着她。“没,”孟三秋摇摇头,“没有练,我在屋里烤火,差点打着盹儿就睡着了。”“你那是太累了,才会睡着。”如霜有些担忧地说着,将她的手也拉起来了。孟三秋一怔,心中有几分刺痛似的。她摇摇头:“不说了。”
“走,打雪仗去!”
孟三秋笑着,将如霜拉出门去。
雪上空留马行处。
下过了大雪,四处银装素裹。芜山上的树木,叶子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好像又增添了些冷意。几乎看不见鸟儿了,也看不见多少人。有人仍练着剑,也是在门口或屋内去练。
芜山顶的洞口内,是堂庭派集会常去的地方。
打过了雪仗,落在身上的雪化成了水,有些湿冷湿冷的。如霜拉起孟三秋的手来:“咱们去洞口里暖和暖和。”孟三秋呼着气,吐出片片白雾来,点点头。如霜忽地将她松开来:“那就比比谁先到洞口里!”
孟三秋一怔,两人都撒腿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谷里。
“吱呀——”一声,洞口的门被推开了,两人几乎同时到了洞口中。孟三秋和如霜跌跌撞撞地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儿,靠着墙就休息起来。洞里安安静静的,抬头望去,是长笙、凝风四五个姑娘,姜晚存姐姐也坐在后面。洞里的人静静地看着她们。
疏离、冷漠、不耐烦,还有不屑一顾。
孟三秋心中“咯噔”一声,好像一盆冰水就这时候从头顶上浇下来。孟三秋打了个寒战,走近了如霜,低声说了一句:“走吧。”便埋着头走出洞外。
如霜一把拉住她,神色凝重又严肃地看着洞口中的人。她没说什么,拉着孟三秋在离她们远些的火堆旁坐下了。其他人见状,把头别了回去,继续说起话来。如霜冲着孟三秋轻轻一笑:“别怕。”
“嗯。”孟三秋抬起头来,看着她笑了。心中有许多感动,也有隐隐的不安与失落。她又埋下头去,将袖子撸起来,搓起了双手。手指都冻得青紫一片,肿肿的,孟三秋就用力揉搓起来。冬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孟三秋的眉头都拧住了。
火焰烧得“噼啪”作响,孟三秋又去将衣裳上打湿的地方展开来,好让火也烤一烤。“喂——你的梦想是什么?”如霜的声音忽地出现在她耳边。
孟三秋回过神来,有些吃惊:“我?”她指了指自己,又问道:“问这个做什么?”如霜“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没听见她们说话吗?她们在讨论梦想呢。”接着,她轻轻抬起头来:“你没同我说过,便想着问问你。我呢,我的梦想是……”火焰熊熊地燃烧着,人的影像好似都模糊起来。孟三秋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便抬起头来张望着。
“我的梦想啊,就是照顾好我娘。”
如霜轻轻地笑着,好像很轻松一样。
梦戛然而止了。
孟三秋坐起身来,全身被冷汗浸透了。
“如霜……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哽咽着,泪水再一次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