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保存

静谧的月色之下，海浪如同翻滚的麦田，轻轻地敲打在岸边。微风里有一丝咸涩的味道，吹在人的心灵之上，好似在抚平旧日的疮疤。她静静地伫立在海边，心中比大海还要波涛汹涌。

耳边不断传来轻盈的奏乐，正是这奏乐给她带来了这般真实的梦境。忽地，凝霜“腾”地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糟了！”她在心中惊呼了一声，“快，现在是几点了？”她敲了敲微型耳机，耳边传来管家的声音：“现在是北京时间上午九点整。”凝霜在大脑中飞快地搜索着“上课时间”这一词语：没错，这时候已经上课十分钟了。

她的心怦怦乱跳着，慌乱不已；跳下床，才发觉还没换好衣服。唉！如果不是昨晚熬夜，管家也不会自动为她设置为“健康模式”，将往日的闹钟推迟，并将枯燥的铃声改成了巴赫的古典音乐！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她懊恼地蹲坐在床边，撑着额头慢慢地完全清醒、冷静下来。

“尊敬的主人，已为您调至E132教室八点五十分，五倍速播放；来看看是否错过重要内容。”耳边再次传来管家轻柔的劝导声。凝霜在心中咕哝着：倒是迟到的补救方案做得完备！为何不干脆避免迟到呢？“别五倍速了，十倍速吧。”凝霜无奈地回答着，心中祈求老师还没有进行点名措施。

百分之八十的透明度的教室场景展现在眼前，老师看上去才刚刚进入正题。一分钟的回顾很快就过去了，老师并没有进行点名措施。“太好了，”凝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一些，“将我的虚拟化身放置在角落里，千万不要引人注目了。”

“好的，已为您准备好；请您快速洗漱，大约九点十三分到达教室。”

凝霜长呼了一口气，飞快地换起衣服，洗漱起来。在她回顾内容的一小会儿里，管家已经命令家具们执行了“紧急出门”指令。来不及吃早饭了，凝霜便将准备好的早餐和午餐一齐带上：也许下课的时候还有机会吃上几口。

等凝霜匆匆准备好一切，用去八分钟；走至负一楼，抬腿跨进地铁车厢里，列车便以超速飞驰而出，用去三分钟；凝霜到达了教室，正好是九点十三分。她小心翼翼地坐到虚拟化身的位置上，将虚拟化身调至渐变消失的状态。

今日的凝霜很幸运：老师不仅没有进行点名措施，沉浸在教学中，也没有注意到她悄悄溜进了教室里，替换掉她的虚拟化身。

上午的课程很快就过去了；多半是迟到的原因。她的大脑好不容易才从紧张的状态中解脱，使得凝霜也没有多少心思认真听讲：既然已经来了一个不愉快的开始，也便没有了动力好好完成后面的进程。她感到有一些愧疚，又感到有一丝宽慰。她一会儿思索着还没完成的作业，一会儿思索着看至一半的电影；还要想着，等放学了，要早点吃饭才成：她已经饿得不行啦！

放学的铃声敲响了，凝霜有些瘫软地趴在桌子上。等到教室里的同学陆续走光了，她便拿出午餐盒来；敲了敲微型耳机：“不想走动了，投放一下食堂的场景吧。”

“好的，已为您准备好。”随着管家声音的传来，眼前已经不再是课桌，而是饭桌。食堂里熙熙攘攘走动的人群、有些嘈杂的交流声、飘来的饭菜的香味呈现在情境中，与真实的场景没有二样；甚至饭桌的质感与光泽，都变成了食堂里有些滑腻腻的、反光的样式；从身旁快速走过去的同学，脚步声也由大变小。

凝霜打开碗筷，热腾腾的“真实”的香气扑面而来。她伸了伸懒腰，忽地看见面前的男生，小心翼翼地走动着，好像在躲避着什么，不一会儿便“穿透”了饭桌，接着又好像撞上了什么似的。

太奇怪了！

凝霜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放下碗筷，仔细地看着眼前“举止非凡”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凝霜感到纳闷。“尊敬的主人，有什么需要为您解答的？”管家的声音轻轻地传了过来。“他是怎么回事？”

“尚未发现异常；尊敬的主人，请您描述地更仔细些。”凝霜吃了一惊：她的管家系统难道检测不到这个男生的行为吗？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她的管家系统出了问题，还是那个男生屏蔽了些什么吗？

男生还处在“举步维艰”的状况中；看上去，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凝霜静静地思索着，便将投影效果关掉了。

果然，如同凝霜所想的一样，男生不小心掉入了她的投影效果中。在正常情况下，每个人的投影系统只有自己可见；但也可能存在极小的概率，投影效果会发生错乱。现在，男生的眼前恢复了教室的场景；方才他“穿透”的是虚拟的饭桌，撞上的是真实存在的课桌。

凝霜站起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走了过去。“嗨，刚才是我的投影系统出现了问题，使你掉入了是么？”

男生看起来刚刚从震惊的状况中恢复过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挠了挠头：“这个……我也不知道……”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大概是因为窘态被人看到的缘故。他说的是实话，看上去，他对于发生了什么确实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时凝霜注意到，男生不仅举止新奇，打扮也很新奇：他穿着过时的外套和长裤，鞋也有些脏兮兮的，不知是去哪里跑过了，竟然沾满了泥土。

凝霜忍不住笑了：“你COS的是谁？很有意思。”

“什么COS？”男生有些震惊：本来发生的事情已经够他惊讶的了，现在这些新潮的词更是令他惊讶不已。凝霜心中也更是惊奇了：这太奇怪了！他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呢？难道他是来自其他地区的人吗？可是即使是来自其他地区的人，也应当对于现在的数字化十分熟知才是。

“你的管家系统呢？它有出现过刚才那样的错漏吗？就是，会不小心投放身边人正在投放的影像？”凝霜仔细地询问着他。

“哦，这个啊，”男生好像终于能听懂她的话一般，“我没有管家系统。”他友好地笑笑，好让他的话不会导致误解。

凝霜更是感到惊奇了，现在，她甚至感到好奇起来。她现在倒是能明白了：难怪她的管家系统检测不到这个男生呢！可是……

“怎么会？你怎么会没有管家系统呢？……它就像……我们小时候还用过的“身份证”一样重要。”再说了，没有管家系统，他怎么能接收到她的投影呢？

男生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看上去并不打算强行改变凝霜的想法，可是也会坚持自我的观念。“确实，现在人人都使用，它也就变得“必须”起来了，”他摆了摆手，“我并没有管家系统，也可以生活得很好的。”接着，他又点了点头，仿佛是对他自己所说话的肯定和佐证。

凝霜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笑了笑：“嗯……比如呢？怎么生活地很好呢？”凝霜并没有冒犯他的意思，只是纯粹地感到：这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她甚至可以保证，这种新奇甚至超过了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所感到的新奇程度。

“呃……比如说，我不需要管家系统，也可以吃午餐的。”男生认真地思考着，并没有什么开玩笑的意思。

“你是自己准备午餐吗？”“倒不是。我是去买的午餐，”男生回答着她，“从学校的后门往东走大概两公里，就有便利店的。”

“那我倒很好奇去看看。”凝霜脱口而出。

“……好，”男生看上去对这猝不及防的请求，有些难以反应过来，“嗯……正好我要去的，不如我们一起去。”

“嗯。”凝霜有些高兴地笑了笑，收拾好午餐盒，便和男生一起走出了教室。

“你这是要去坐地铁么？”男生忽然问道她。凝霜正欲下楼：“不然，我们坐什么……”凝霜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男生说道：“……不坐什么，走过去怎么样？”

这时，凝霜的耳机中传来管家的声音：“尊敬的主人，按照您的步频，走至最近的便利店约需二十四分钟。”“二十四分钟，这时间也太长了，”凝霜忍不住感慨到，“如果是坐地铁，只需一分钟的。”

男生回答着：“是的，我平时都走二十多分钟的，这时间不长。”凝霜心想着，既然要感受一次没有管家系统的“新奇”的生活，不如彻底一些；但心中还是有些半信半疑。“行，那我们走着去吧！”凝霜说道。

“嗯，好。”男生对于凝霜的“妥协”感到一些欣慰：至少这表示着，这个女生开始接受他的想法了。

他们一起从学校的后门走出去。门外，是高大的行道树，两旁有很多服务点位。但在这些服务点位里，进进出出的多是为人类服务的人工智能；现在，人活在虚拟世界中，机器活在现实世界里。简直如同颠倒了一般。

凝霜这才想起来，她还没有向男生介绍过自己。他们交流着自己的名字、专业和班级，凝霜惊讶地发觉，男生一直和她是同班同学呢！为什么她从来都不认识他呢？……也是，现在，她认识的更多的是虚拟世界中的人了。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你的名字一定是取自这一句诗中。很古典，也很灵动。”男生将手插在口袋里，向她笑了笑。

“是这样吗？其实，我的名字是管家系统取的。它会根据新生儿的家庭背景、文化需求、流行时尚等取名字。”凝霜实话实说。

“这样啊。”男生看上去有些失望。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座公园旁。是男生引的路，管家也一路给凝霜发送实时定位。也许，便利店就在公园中。

正是秋天落叶的时候。叶片的颜色深浅不一，十分丰富动人；从高空中缓缓地飘落在地上，层层叠叠。凝霜被眼前的场景所镇住了。这并不是因为她没有感受过这些场景，而是因为她感受过的场景大都是虚拟的。虽说虚拟现实可以以假乱真，但是真实的感受……什么是真实的感受？凝霜说不出来。她已经快要忘了，什么是真实的。他们静静地走着，将脚下的枯叶踩着“吱吱”作响。凝霜静静地听着，感受着“真实”与“虚拟”的区别。

她抬头望去，天空里藏着些蓝色调，十分辽远，淡淡的云彩如同丝绸一般。几只鸟儿在高空中鸣叫着，从这头，又飞往那头。她忽的感觉到，冷气窜进了她的鼻子中。“秋高气爽”之类的词语，她常常在网络上的文章里看到过。这样的文章无穷无尽，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在现实生活中亲身感受过一遍。她以前认为，虚拟足以代替现实。但是现在，她的想法有了一些动摇。

公园里有一些人匆匆忙忙地赶着路，有一些人坐在长椅上，忙着自己的事情。凝霜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人的眼中，都是现在她眼中这般真实的场景。他们眼中，可能正在开会，在投票，在竞选，在上课，在购物，在看电影……“真实”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凝霜静静地思索着，心中竟然感到有些失落。在过去，她做了什么？她是活在真实里，还是活在虚拟中？那一分钟，和这样的二十四分钟，又如何比较呢？

她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之中，甚至完全忘记了和男生交谈。“尊敬的主人，目的地已到达。”管家系统在提醒她。凝霜回过神来，看见男生正等待着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是的，在他的眼中，这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切，他每天都会经历的普普通通的生活。

“叮！”地一声，凝霜将回忆暂停了下来。她看不下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已经盈满了她的眼睛。

“不看了。”她轻轻地说道。这是她三年前的回忆。

“预览结束。请选择，是否删除该记忆？”管家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耳中。

“保存这一段记忆。”凝霜说着，又补充道：“永久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