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称帝以后，碰到了和秦始皇类似的问题。按照道理说，他的情况不如秦始皇。秦始皇把六国灭了，一家独尊；刘邦还有好多盟友、同姓王和功臣，分封为王，分享权力。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至少从秦孝公算来，他们的统一大业已经一百多年了，如果从秦国建国算起都五百多年了。刘邦却是出自草根，靠白手起家，建立汉朝，积淀也不够。

从制度角度来说，我们讲汉承秦制，三公九卿、中央地方郡县制度，这些东西都是照搬的。值得提出来讨论的有几件事，第一个刘邦要处理的，汉初功臣问题。

首先是韩信。在汉初的异姓王里面，有几个彪悍的人，韩信、彭越、英布，当初刘邦要搞统一战线，张良给他建议，首先跟这三人结盟。韩信是他的部下，当然他是独当一面的。三人之外的其他异姓王，大都是摆设，不构成多大的威胁，而韩信、彭越、英布这几个人是真有战功。

韩信从齐调为楚，被封为楚王。韩信到楚国以后，他干了两件事，先把那个给他送饭吃的洗衣服的老妈妈找来，赐以千金，老太太发财了。又把当初侮辱他，让他从胯下钻过去的那个小伙子找来，任命他当中尉，说这家伙是个壮士，当年侮辱我的时候，我难道不能杀他吗，杀之无名，所以隐忍至此。我感觉到在这件事情上，韩信难免有点做作，矫揉造作。你大度点不杀他，或者给他安排一个小队长、小军官，也就算了，竟然给他安排一个高级军官。中尉是什么呢？一国的中尉就相当中央的太尉，中尉是楚国军队的长官。所以韩信在这方面有点虚荣。对漂母的赏赐，表明韩信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

韩信到楚国以后没有多少时间，就有人告他谋反。汉高祖五年（前202）二月刘邦登基，到了六年的十月，有人告韩信谋反。刘邦说怎么办呢？他就问陈平，陈平说：“有人上书说韩信谋反一事，韩信知道吗？”刘邦说：“不知道。”陈平就说：“陛下的精兵，能比过韩信吗？”刘邦说：“比不过。”陈平又问：“陛下的将领能打过韩信吗？”刘邦答：“打不过。”兵精不如楚兵，将勇不及楚王，若举兵去攻他，那不是逼他造反嘛，那可不得了。刘邦赶紧问该怎么办。

关于这件事我总怀疑他的真实性。将不如韩信是可以讲的，为什么说兵不如楚精呢？因为打完仗以后，刘邦把韩信的兵都收走了，韩信没有军队，至少没有很强大的久经训练的军队。其他韩信打的那几次仗，他那些兵都是新训练的，所以韩信能够把市井之兵训练成精兵的，他有这个本事。这些文字记载，都是司马迁留下来的，司马光在多数情况下，都照搬了。所以说司马迁喜欢用一些文学的方式，表达当时的场景，造成一种戏剧性的效果。

两个月以后，刘邦就把韩信拿下了。当时陈平给他出主意，你要出行巡游，天子巡狩，诸侯有晋见之礼，你去发文约好，在陈这个地方诸侯来见面，韩信一定以为不会出什么事情，没有什么危险，他就会来见面，那个时候只要一个武士就能把他拿下。刘邦依计而行，果然就把韩信拿下了。

这里面还有点儿小插曲，有人说韩信拿着离昧的头来见刘邦的，因为钟离昧是项羽的将领，逃亡到韩信那边。刘邦对项羽的将领都忌惮，拿钟离昧的人头不就可以得到刘邦的喜欢嘛。但实际上《史记》里面，它在另一个地方，又写钟离昧在前一次的战争中已经死了，这是一个未解之迷了。韩信发现刘邦的意图之后，他叹息说：“狡免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这实际是当初蒯彻给他讲的话，现在应验了。

刘邦回答说，有人说你谋反。抓回来到长安以后，刘邦也没有把韩信怎么样，降为淮阴侯，把他给放了，他是淮阴人士嘛，封侯一般按照家乡的名字封。其实刘邦并不是真正要杀韩信，凭着莫须有的罪名，杀韩信这样的功臣，好像太过分了，但是你必须从楚王的位置上下来。

当时就有人向刘邦祝贺，说齐这个地方土地肥沃，形势险要，地方两千里，带甲百万，这个地方不是你们家里子侄辈特别亲密的，一般都不能分封。这话说到刘邦心坎上去了。刘邦给他赏易五百金。

汉高祖十一年（前196），刘邦临死前一年，正在北边代地，平定一个叫陈豨的叛将。据说陈豨跟韩信有联络通信的嫌疑，这事被韩信的家人告发出来，告到吕后那儿。吕后就找到萧何，萧何出了主意，他跟韩信说：皇帝陛下在前线打了胜仗，陈豨已被抓，要开个庆功大会，你虽然身体不好，也应该去应个卯。因为韩信已经抱病在家，不出门见人了。韩信听了萧何的话，可是一到长乐宫，就被抓住处死了。

后人讲韩信是“成败一知己，生死两妇人”。知己指萧何，早年萧何把他拽回来，现在萧何把他诱出来；生死两妇人，那个漂母给他吃的，这回吕后要了他的命。

刘邦从前线回来，知道这件事，既惋惜又惊喜。惊喜的是去掉了一个心腹之患，因为韩信太能干了，吕后担心他儿子不行，高祖何尝没有这种考量，但他同时又惋惜韩信是个人才，死的时候正当三十七八的盛年。

司马光说：韩信冤不冤？冤，高祖之得天下，大体皆韩信之功，他拒绝蒯彻，拒绝项羽派的武涉，诚心来见高祖巡狩，都表明他没有反叛之心。高祖把他从楚王的位置上给拿下来，封为淮阴侯，他有点不痛快，这是有的。卢绾跟韩信的功劳能比吗？没法比。卢绾不过是刘邦的老乡而已，他还当燕王呢，韩信怎么不能当王呢？所以韩信是有不满之心的。司马光还举了两件事。第一，楚汉相距中原，灭了齐以后，不去向领导刘邦汇报，而自己封王，然后请领导事后认可，领导在困难的时候，拿捏领导一把，这就不厚道了，有点市井作风。后来固陵之战，刘邦约韩信夹击攻楚，你不来因为待遇没讲好，最后答应封你为楚王，你才来，这也很势利，近乎要挟。所以，司马光说,那时候高祖就有把韩信拿下的心思了，可惜力气达不到，没有那个能力。

如今天下已定，你还靠什么呢？“乘时以徼利者，市井之志也。”你趁艰难时期向领导要好处，要待遇，待遇不讲清楚不出手，这是市井心态。而有功要报，这是君子之心。韩信以市井之志跟领导讲条件，但是希望领导拿出君子之心来回报他的功劳，毫不计较他当年的要挟行为，这就难了。

所以我讲韩信对漂母给他饭吃，他马上说要报恩，事实上也重重地报了恩。知恩图报，本来就是美德，但这种价值观，如果反过来用于他人，认为自己为别人做了事，立了功，别人也得回报自己，否则就不干。这在职场上就会找来麻烦。为人处事真的不容易，没功劳别人说你没本事，有了功了以后你要学会谦让，否则你就招人嫉恨，乃至被卸磨杀驴。

所以司马迁说，如果韩信学学道家的谦让，不居功自傲，不自以为多么了不起，那么也许他还会保全下来，他就可以享受子孙后代的祭祀了。

  摘自张国刚《资治通鉴与家国兴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