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往南方沿海城市B城的双层长途大巴车门一关上，轮子开始转动好像碾在心上一样地轧轧作响，车窗外是使劲挥着手跟着轮子转动小跑起来的双亲。母亲脸上那两条任萧瑟北风也吹不去的泪痕，父亲那愧疚表情也无法掩盖 万般的不舍，都跟着轮子快速转动远走而消失在李月然的眼前，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情绪，靠躺在床铺上，蒙着被子无声抽泣着。

一个月前。晴空万里，风和日丽，李月然脸上笑容犹如路两旁竞相盛开的野菊花，灿烂无比。手里拿着县重点高中入学通知书，一蹦一跳地往家走去。这时，就连路旁松树上的鸟儿都在为她歌唱，为她祝福。李月然兴奋地哼着歌儿，看着眼前那栋不知年岁的古老木板房离自己越来越近时，脚步便在加快着。

“吱嘎”一声打开门。

“阿爸，阿妈，快来看我考上咱们县城重点高中了。阿爸？阿妈？”

任李月然提高音调重叫数声，也不见父母回话。平日里这个时候阿妈已经在灶台煮饭的了。李月然走进伙房，走到那用碎砖、田泥、白灰垒成的灰黑色老式灶台前，掀开用木板块合钉起来的圆形锅盖，看到里边做有半生不熟的番薯丝与白米饭，还冒着热气。再看灶坑里还有一根刚熄火不久的木柴，因熄灭不久，半截红光在灶膛里不死不活地闪烁着。

阿爸和阿妈不知跑哪去了。真是奇怪，有什么事能让阿妈连饭都顾不上煮了，她平时也不是爱扯闲话的人呀！李月然一边嘀咕着，一边用手抓起灶坑后的干草，拿起放在灶台上的火柴盒，打开盒子抽出一支，“唰”的声，火柴点着了。昏暗的伙房顿时明亮宽敞起来。当火柴刚点着干草，便听到由远而近的呼唤声。李月然听清那是邻居古树大伯在喊她。

“月然，小月然，不好了，你爸出事了！”

当李月然听到最后一句时，手上抓握着正在燃烧的干草被她仓促地丢进灶坑里，慌忙冲出门口，迎上步伐匆匆的古树大伯。看到大伯的表情，李月然整个身子禁不住地抖，心也像揣了给小鹿蹦跳不已，她结巴地问：

“大伯，您快说出什么事？我爸出了什么事？”话才说完，眼泪噗噜噜地滚出眼眶，顺着细嫩的肌肤急速地滑下。

“孩子！别着急，大伯说给你听，快到响午时，我和你爸正在田里干活，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热，还是你爸锄地时一下用力过猛，在我和他聊得起劲又不见他回话时，回头一看，就看你爸痛苦地捂着胸口，躺在地上，跟着就晕了过去。”

古树大伯快速讲了事情经过，李月然没等话音落下便飞快地朝出村的路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大伯，我爸被送去哪家医院了？”

只听古树在她身后回应着：“是到县二医院······”

炎炎夏日，太阳正在头顶肆意张扬着它的威力。李月然顾不得擦额头上的汗珠，还有那如瀑布般的泪水，以及因哭泣而引出的两团鼻涕，只是一个劲地在山间小道上狂奔，嘴中一直叨念着“阿爸会没事的，阿爸会没事的。”越是念叨，心里越是着急

“哎呀！”

李月然被路面一块凸起的石头给绊倒了，手肘破了一大块皮，血一直往外冒着，她也顾不上疼，用左手去按紧它，再次奔跑起来，嘴里再次念叨着。

用了将近二十分钟跑到公路上。这是一条镇道，是这几个小村子出城镇的唯一公路。李月然跑到马路上时，双脚一软便坐在路旁，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耳边响起由朦胧转为清晰的车子喇叭声，她振奋地站起身，对着迎面驶来的柴油三轮小客运车，使劲挥动着双臂。三轮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土尘飞扬在四周。面容极其粗犷凶煞的司机，转动他那双三角眼盯了盯李月然，用低沉地极不耐烦地语调问道:“上哪去？”

“我······”嘴巴因奔跑过度干渴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我什么我？再不说去哪儿，我可走了。”司机狂躁突显着他的蛮横。

“别······别！我爸生病被送到县二医院去了，我得赶去看看。”

“那你带钱了么？”

听到司机问钱，李月然才想起，先前搭车回来时，已花光老妈子给的五块钱，一听到阿爸出事就马上跑出来，哪有钱啊现在裤兜里！

“叔叔，我是坑奋村十二队李植树的女娃李月然，等我见到我爸妈后，再回来站在这里等您，再还你钱好吗？求求您了叔叔！”李月然用乞求的语调说着，望着。

柴油三轮车厢里客人在催促着司机快走，七嘴八舌地说三道四，火爆的司机发动机头呼啸而去。

“叔叔，叔叔······”李月然喊着追了几步，跪倒在地上。

等到太阳西下沉没时，李月然狼狈不堪地赶到县二医院，在导诊台得知李植树已脱离危险，整个人便虚脱似地坐在墙角边。

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的李月然，拖着不着重心的脚步，向观察室走去。三轮司机呼啸而去时，后来幸亏有个开拖拉机的大叔让她上了车，还有开来县城的客车售票员和司机二话不说让她搭了一趟免费的。

隔着玻璃小窗子望进去，阿爸在那安静熟睡着，鼻子上罩着氧气罩，手臂在吊着针水，老妈子坐在那，默默擦拭着眼睛。

阿爸不是没危险了么，怎么阿妈还那么伤心，再看看病房，怎么大哥还没有来，不是又逃赌债躲了起来吧。就这样想着的李月然推开观察室的门，轻轻叫了一声。

“阿妈。”

杜翠梅五十开外的脸早已被岁月冲刷得满是沧桑与憔悴。自从十六岁嫁入李家到如今已有三十五年，夫妻俩一直坚守一个道理，那就是脚踏实地做个庄稼人。眼下老头倒下，医生说以后不可以干重活了，因为心脏会承受不住。那现在一家子的生计该怎么办。杜翠梅一想到这儿，本是因忧愁而挤在一块的五官此时更加紧密地凑在一起。

“阿妈，您就直说阿爸身体出什么事了？别瞒着我。”

看到女娃衣衫不整地走进来，还有那焦急地询问，杜翠梅心里一委屈脸上更是愁苦不堪。这下可把李月然吓坏了，认为李植树可能得了绝症。当听杜翠梅讲完病情，李月然深深呼出一团大气，软坐在椅子上，缓了一会，开了口。

“阿妈，您这是哭什么呀？医生都说阿爸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需要静养。阿爸不干活了，那家里担子现在起就由我来挑，我出外打工来养活你们。您就别愁了。”

“月月！”

杜翠梅抱着她最疼的孩子抽泣起来，并念叨着怎么可以让这么爱读书的你辍学打工养家，我们怎么可以毁了你前程的话来。

“阿妈，您别担这个心，我还没告诉您我没考上呢！本来还怕你们骂的。现在好了，我也可以安心来照顾你们了。”

李月然安慰完杜翠梅，等李植树醒来喂他喝了一点水，然后自己跑去公共厕所里，颤动着上下牙床，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期盼多年的县重点高中入学通知书，用纤弱细长的手指将它一条条地撕碎，仰起头把纸片抛向房顶，那片片纸屑犹如雪花在房中徐徐落下。

就在李月然稳定情绪回到病房，杜翠梅等在门口见到李月然便牵着她手到走廊尽头窗口处。

“孩子，刚你古树大伯来过，他说——他说我们家房子被火烧了……”

李月然想起自己听到李植树出事时，忘神丢下一把正在燃烧的干草。就是那把干草把房子弄没了。阿爸病倒了，家没了，李月然突然感到头脑“轰”的声炸开，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当带着自己到那陌生城市的车子越开越远时，李月然把头蒙在被窝里一个劲地抽泣着。虽然阿爸病情减轻只要好生休养就行，虽然好心的古树大伯暂时腾出个位置让父母住下，可眼下境况和未来幸福，距离如此遥远，如此渺茫，自己该怎样努力赚钱呀！还有那永别了的青春校园。李月然陷入恐惧的思维当中，一时难以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