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

传奇故事 

（唐）元稹    

   杂剧剧本 

（元）王实甫  

小说改编 

当代  

无华

第一折  

惊艳

大唐贞元年间，仲春二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河中府（今山西省永济县）蒲州大道上跑来一匹骏马。马上跨坐一个少年书生，风度翩翩，真是“草长莺飞二月天，白马青衫美少年！”这书生，姓张名珙字君瑞，18岁，洛阳人士，离乡西去前往帝都长安，赶赴秋闱考试，途经蒲州，投下客栈住宿。

旅途寂寞，张珙刚放下行李就喊来店家小二询问，这蒲州城里哪里有好玩的地方？小二神神秘秘地问，公子想玩什么？张珙不卑不亢，说：“读书人当然喜欢幽雅秀丽、高洁神圣之地。”小二说，蒲州城有一座大寺庙，名叫普救寺，是当年武则天皇帝敕令建造的，恢宏壮美，公子可去一游，无论拜佛还是游玩，都是个好去处。

张珙立刻离开客栈，骑马直奔普救寺。进庙先拜佛，拜过佛祖，张珙在小和尚的带领下参观寺院。普救寺果然气派，神殿巍峨，经楼耸峙。然后，张珙就走到了寺庙的最西侧，忽然看到西墙上开了一扇门，门扇没关，穿过这道门，墙外还有一座宅院，几间瓦房，虽不阔大，倒也精致。张珙迈步就要往西院进，小和尚一把拦住，说：“公子切不可造次。这西厢宅院是朝中崔相国捐资建造的，专供崔相国携家眷来敝寺烧香时居住。”张珙问小和尚，说：“崔相国来了吗？”小和尚叹息一声，说：“崔相国为国事操劳，病逝在朝中了。现在崔老夫人扶崔相国灵柩打算回原籍南京安葬，途经本寺暂住几日，暂时将崔相国灵柩安置在寺内，择日将请我们方丈做一场法事，现在崔老夫人就住在西厢院内。”张珙又问：“和崔老夫人同来的，还有什么人？”小和尚如实回答：“还有崔相国的女儿，名叫崔莺莺小姐，今年16岁；崔相国的儿子，小名欢郎，今年8岁；再就是一些下人，其中崔小姐的随身丫鬟，唤作红娘，也是十六七岁年纪，最聪明能干。这些人都住在西厢宅院内，师父有令，所有僧侣、香客不得擅闯西厢，以免打扰崔家。公子还请到别处游玩吧！”张珙不走，还在向西厢院内张望。只见西厢院里有一座小小花园，花红叶绿，蝶舞蜂鸣。一位小姐带着一个丫鬟正在赏花，这一定是小姐崔莺莺和丫鬟红娘。崔小姐太漂亮了，皮肤白皙，嘴唇红润，眼眸明亮似两泓清水，身材颀长像一竿修竹。红娘也不错，身材略矮，但体态丰腴，显得小巧玲珑，目光流转，透出聪明和活泼。张珙站在西厢院门外看呆了，眼睛恨不得脱离眼眶飞到崔莺莺身上，三魂七魄早就飞过去了。这时，院里的红娘发现门外有人，低声提醒小姐，有人偷看，快回屋吧。小姐似乎刚刚发现，优雅地转身往屋里走，小红娘紧随其后。张珙恨不得用目光把美人拉回来。这时，崔莺莺回头向张珙看了一眼，四目相对，碰撞出了爱情的火花。

第二折   

借厢

张珙哪里还有心思游玩？他立刻返回客栈，退掉客房，带上行李再次来到普救寺。这一次，张珙拜见了普救寺方丈法本大师。张珙对法本老和尚说：“晚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洛阳人士，虽不是门里弟子，但对佛法虔诚笃信，久闻大师佛法高深，今日特来取经学道。晚生有个不情之请，请求在普救寺借一间厢房，住一段时间，好静心读书，早晚也便于听师父讲经，恳请大师收行个方便。”说着，就送上一张大额银票。出家人四大皆空，见了钱心跳咚咚。法本大师连忙说：“善哉善哉，施主肯住进敝寺，那是敝寺的荣幸。只是，下房简陋恐怕委屈了贵客，施主就住在我房里吧，和我同榻而眠，早晚共读经书如何？”张珙连连摆手，说：“晚生怎敢打扰大师清修！晚生只想在西墙下借住一间厢房，佛祖在西天，晚生为拜佛而来，就该一路向西，只借西厢！”

张君瑞住进了普救寺西墙下的一间书房，书房与崔莺莺卧房仅有一墙之隔。他天天到西门前逗留，或读书，或散步，眼睛向着崔莺莺的花园里张望，盼着再睹芳容。崔莺莺也知道隔壁住着一位公子，儒雅英俊，倜傥风流。无奈礼教严苛，小姐不能走出花园，大门出不去，二门迈不得！

                          

第三折     

酬韵

一轮明月照西厢，二八佳人巧梳妆。莺莺唤来了小红娘，咱们到花园里去烧香。

小红娘手脚麻利，在花园里摆下香案。莺莺小姐走出卧房，要对天上香。隔壁的张生听得真真切呀，恨不得跳过墙来诉衷肠！

崔莺莺点上第一炷香，大声祷告：“愿爹爹的亡灵得安息，早日托生回尘阳。”崔莺莺点上了第二炷香，轻声祈祷：“愿母亲身体多康健，安享晚年福寿绵长。”崔莺莺点上第三炷香，深深跪拜却不声张。红娘问小姐，这第三炷香有何所求？小姐无语，脸上臊得闪红光！红娘聪敏嘴又快：“我替小姐诉衷肠，愿小姐嫁个如意郎君，相亲相爱赛过鸳鸯！”崔莺莺嗔怪红娘胡说八道，拜完了神灵仰头看月亮！

隔壁的张生听得真切，知道莺莺春心已动，何不吟一首诗挑逗她一番？张生清咳一声，高声吟道：“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魂，不见月中人？”如此美好又寂寞的春天的夜晚，我已经离你很近了，能否见见你这月中仙子呢？

崔莺莺听到来自隔壁的追慕和夸赞，又惊又喜又怕又爱。莺莺稍作沉吟，应和了一首：“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高吟者，应怜长叹人！”意思是说，我蜗居闺房深感寂寞，难道要虚度这美好的春天吗？我料想隔壁吟诗的高人，应该能怜爱我这个徒然长叹的人吧！

莺莺的声音轻柔婉转，像一股蜜糖渗进张生心里。

                   

第四折    

闹斋

日出东山照西厢，小红娘出门走得忙。身后面追来了张君瑞，敢问红娘姐去何方？

朝阳初起，夜露未干，草新发而愈翠，花初绽而更娇。红娘出了西厢院门，急急忙忙向着法本大师的方丈（寺庙主持的斋房）走去。张珙悄悄跟在红娘后面，欲上前搭话又不敢造次。待红娘从方丈出来，张珙才迎面拦住。

张珙深施一礼，说：“敢问，小娘子莫非是莺莺小姐的侍妾红娘姐？”

红娘见他懂礼数，才说：“正是，公子莫非是借宿西墙下的过路书生？”

张珙继续说：“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家住洛阳，今年18岁，尚未娶妻。敢问你家小姐……”

红娘一声呵斥，说：“先生也是个读书人，可知道‘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竟敢打听我家小姐？”

张珙再三作揖，说：“失礼了——那么，红娘清晨出门所为何事？”

“我奉小姐之命来问问法本大师，哪天给已故的崔老爷做斋供道场。已经说好了，明天二月十五是个好日子。”

告别了红娘，张珙急匆匆来见法本大师。见过礼，张珙对法本说：“晚生可怜，父母双亡。恳请大师给先考先妣做一场斋供道场。”说着就递上一张高额银票。六根清净，心为钱动。法本当即答应。张珙接着说：“小生听说明天二月十五是个好日子，明天就办吧！”法本为难，说：“老衲已经答应明天为崔家主事，张施主可以另择吉日。”张珙说：“择日不如撞日，小生的道场就与崔家道场合二为一，小生只需把考妣排位放在大殿侧面，考妣旁听大师诵经即可，小生在大殿一侧自拜自家亡灵，互不干涉。”法本拗不过张珙，只好答应把两家的道场一起举办。张珙终于得到了一个和莺莺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一夜无眠，张珙早早来到地藏王宝殿，把连夜赶制的两个灵牌放在侧面香案上。法本大师带领众僧人入场，摆好香炉烛台，挂起经幡钟鼓。崔老夫人带领莺莺小姐、欢郎小少爷、红娘婢女以及其他仆从进入大殿。张珙盯着莺莺小姐，目不转睛。莺莺小姐面如梨花，腰似杨柳，庄妍靓雅，风度超凡。法本向崔老夫人解释说：“这是老衲的一个亲戚，上京取应，借宿寺中，因思念亡故的父母，借带一份斋供。”老夫人向着张珙点头示意，还夸赞他孝心可嘉。

莺莺上前为父亲上香，盈盈屈膝，微微点头，更是娇媚无比。满堂的僧人都看得神魂颠倒，错了鼓点，乱了磬拍，敲木鱼的把另一个和尚的光头敲得邦邦响，被敲的和尚也忘了疼痛。那真是：纵然高僧也破戒，任他仙人欲思凡！

张珙的眼睛里伸出一百条胳膊，要把莺莺拥抱入怀；张开一千张嘴巴，要向莺莺倾诉思念。莺莺已经发现了有个英俊少年盯着她看，也早就听红娘转达了“姓张名珙字君瑞”那一番傻话，心里嘭嘭跳得厉害，表面却很平静，也偷眼观察了张珙。张珙剑眉星目，英姿勃勃，身材颀长，风度翩翩，莺莺心里也暗自高兴。

第五折   

寺警

自从佛殿上见过了张生，莺莺小姐的眼前就经常晃动着张生玉山照人的形象。莺莺小姐本来是一块璞玉，浑然未凿，春花秋月，从不关心。到这时，一颗心中的蓓蕾经过春风再三吹拂，终于放蕊吐芳，向着张生花枝招展了！

这天早晨，莺莺悄倚栏杆，闲看花圃，只见夜来风雨打落了花瓣，莺莺内心有些伤感。待到春残花落去，便是红颜老死时！隔墙人远意不达，满怀孤愁有谁知？

这时，忽听得寺庙外面人喊马嘶，一片喧嚷。崔老夫人在两个老嬷嬷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跑进来，告诉莺莺一个坏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原来，蒲州城外有一支驻军，为首大将叫孙飞虎。这孙飞虎早有不臣之心，常常讥讽安、史二人不是真正的英雄，若是自己起兵，必得天下。叛贼孙飞虎听说貌美如花的崔莺莺住在普救寺，于是发兵包围了寺庙，叫嚣着让崔家交出崔小姐给自己做妾，否则烧庙杀人。

莺莺听罢，花容失色，玉体难支，倒在母亲怀里泣不成声。小红娘非常冷静，出主意说：“夫人莫慌，小姐莫怕，先派人出去对孙飞虎说，就说小姐刚刚祭奠过父亲亡灵，需守孝三日，请孙将军等候三日方可成亲，否则宁死不从！”莺莺问：“那三日以后呢？”红娘说：“寺里有僧人、香客上百，我听说‘三人同在，必有异才，五人同行，必有英雄’老夫人给出一个赏格，向众人征求退敌之策。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赏罚分明，其计必成！”

立刻施行此缓兵之计，同时把所有人召集到大雄宝殿，莺莺也来到众人面前。老夫人向众人征求计策，先许诺一些金银，无人应答。无奈，老夫人给出了最高赏格，说：“谁能献计献策退走贼兵而解救此难，老身就把莺莺嫁给她！”

话音刚落，一位少年书生大步上前，朗声应答：“小生献上一计，可退贼兵。事成之后，还请老夫人信守诺言。”说话人正是张珙张君瑞。原来，张珙有一位同窗好友名叫杜确，现在为国领兵，镇守一方，人称“白马将军”。张珙提出给白马将军写一封信，求白马将军来救，必能杀退孙飞虎。

简短解说，白马将军杜确收到张珙的来信，立刻发兵来到普救寺，杀散贼兵，活捉孙飞虎押解去长安交给朝廷发落。为国锄奸，为民除害，为朋友救妻子，杜将军义不容辞。寺警解除，杜将军见过好友张珙，特意来拜见崔老夫人，安慰老人家有惊无险，祝贺老人家喜得嘉婿，杜将军军务繁忙，匆匆告辞了。

莺莺小姐更加爱恋张生了，尤其是张生俯身香案挥毫作书的姿态，深深印在莺莺的心里。张生挥舞着笔杆，洋洋洒洒，文不加点，足见才思敏捷；恰似纵马操戈，一人战退百万兵的孤胆英雄！

                         

第六折    

赖婚

晓星寥落，残月朦胧，东方既白，曙色上窗。张生早早起床，今天是老夫人——老岳母——召宴正式订婚的日子，张生既高兴又忐忑。

红娘来到张生住的书院，来请张生到西厢院里崔家赴宴。红娘心想：“张生独栖寺院，潦倒他乡，委实可怜；我们小姐玉质兰心，羁旅这荒山萧寺，空守青春，也很可怜。两个人千里偶遇本就是天作之合，月下酬和，道场相视，小姐的心已然动了。孙贼弄兵，全凭张生扬袂奋臂，慷慨任侠，小姐才得保周全。小姐怎不感激他呢？今日终于等得东床夏凉，洞房春暖，从此荐席推枕，温存有人，再不用西厢愁叹，隔墙哀吟了！”

张生跟随红娘来到西厢。在门外徘徊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走进来！正房大厅里，酒宴已经摆下，老夫人和莺莺小姐已经在等他了。

叙过礼数，宾主落座，小红娘在莺莺身后侍立。老夫人说：“张公子，多亏您仗义援手，使小女免受苦难，老身理当酬谢。”张生说：“老妈妈言重了，我们是一家人，应该有难同当。”莺莺听到这番话，脸上飘起两团红云，脖子上也泛起一圈一圈的红晕，映得眉毛、头发都红了。

老夫人接着说：“张公子如若不嫌弃，我愿将你认作义子。你与我家莺莺从此兄妹相称，我家颇有些钱粮，可资助公子仕途腾达，也能帮助公子置业娶妻。”张生听得此言，呆若木鸡。老夫人对莺莺说：“女儿，快敬你哥哥一杯酒。”莺莺的心里刚刚还春暖花开，一瞬间冰封雪飘。母命难违，莺莺端起一杯酒给张生，说：“请哥哥饮了此杯。”张生看着莺莺欲哭无泪的表情，知道莺莺也为难；再看老太太一脸鄙夷，明白了官宦豪门嫌弃自己贫寒：接过这杯苦酒一饮而尽！

莺莺差点跌坐到地上。老夫人让红娘扶莺莺回房休息。红娘扶着莺莺走了，刚走出正房，莺莺就止不住地哭起来。

厅里只剩下张生和老太太。张生义正辞严地说：“老夫人，危难时候，小生出手相助，难道是贪图贵府的钱财和权势吗？我与莺莺两情相悦，男欢女爱乃人生大伦、世间至美，有何不可？再者说，老夫人在众人面前，在佛祖面前曾许下诺言，怎可言而无信！张珙出身寒微，功名未就，难入相国夫人法眼。不敢高攀豪门，岂能寄人篱下！张珙就此告辞，后会无期！”张珙起身大踏步往外走。

张珙走出西厢，忽然看见红娘在院门外等他。红娘拦住怒气冲冲往外走的张生，问他：“你上哪去？”张生没好气地说：“收拾行李，告辞了！”红娘猛推了张珙一下，生气地说：“遇上点挫折就赌气退缩了吗？你走了，莺莺该多伤心啊！”张珙站住，也没了主意。红娘继续说：“事情成不成，关键还在于小姐肯不肯，老夫人并不是障碍，公子不能走，继续去打动小姐的心。”

红娘一番话，点醒梦中人。

          

          第七折     

 琴心

明月东升照西厢，痴情两人隔一墙。老夫人赖婚嫌贫贱，小红娘出谋搭桥梁。

张生听了红娘的建议，决定留下，不畏惧老夫人的阻拦，只求得莺莺姑娘的垂青。这天晚上，张珙张君瑞拿出随身瑶琴，架设在书院当中，他要以琴音诉心声，向莺莺表达爱慕。这张琴跟随张珙多年，无论主人落魄或得意、寂寞或悠然，都能奏出动听音乐，给主人唯一的安慰。今天，张珙要用它传情达意。琴啊，愿你一献所长，助我百年大功。

张生精心弹了一曲《凤求凰》。此曲是汉朝司马相如为追求卓文君而创，是男子追求女子的永恒心曲。今夜张生弹来更是悲伤，一声声是更长漏永，一字字是衣宽带松。隔壁崔莺莺听得真切，莺莺读过书，知道“文君当垆，相如涤器”的故事，自然也懂得《凤求凰》表达的情感。莺莺为张生的痴情而感动，为张生不屈不挠的精神而折服，为母亲拆散鸳鸯的行为而气愤，为自己和张生结果未卜的爱情而担忧。听着听着，莺莺抽泣起来。

曲罢人无语，独闻泣幽咽。张生隔墙问莺莺：“小姐啊，我们恐怕再无机会见面了。这样的光阴，我还不如死了的好。可惜我心中一片赤诚，死了又有谁知晓？若小姐知我肺腑，我便是死了，也含笑九泉了。”

莺莺隔墙应答：“是我母亲忘恩负义，我从未辜负你的诚心。我一个女孩家，怎敢当众求做鸾凤？只能暗自送飞青鸟。你只知自己的苦衷，却不晓得我心已碎！”

张生说：“既然如此，小姐可否到书院来，我们当面剖开衷肠，表白心迹。”隔壁无语。张生继续说：“老夫人家规，小姐不从；令先考孝期，小姐不守；森严的礼制，小姐不惧：难道还受阻于这一堵粉墙两扇木门吗？”莺莺无语，轻轻叹息着。月影皎洁，树色迷离，所谓伊人，却在蒹葭白露中！一墙之隔，咫尺天涯！

红娘从房间里出来。向着墙外的张生喊：“张公子别喊了，小心被老夫人听到了。今晚就聊到这，我们小姐要睡了。”红娘推着莺莺回房间了，随即又来到墙下。果然，张生还在隔壁等着，听到脚步声，急忙问：“莺莺，是你吗？”红娘扑哧笑了，说：“好一个痴情的种子！我们小姐已经回房睡了，你别吵了。你们彼此表白了心迹，加深了感情，也都向我红娘摊了牌。从此，你们不可猜疑，也不可急躁，更不能莽撞，要老老实实听我的号令。”

直听到隔壁没了动静，红娘才回房去，插好房门，照顾小姐入睡，吹熄灯烛，终于躺到了自己的床上。红娘睡不着：在想如何促成二人的好事，医好他们的相思病；偷偷摸摸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何说服老夫人，给张生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这两个人真正信任我而向我坦白一切吗？会乖乖听我的号令吗？如果瞒着我做出事来，我就成了崔家的罪人了！老夫人一怒，岂不是打杀我了！打杀我也不怕，只怕拆散了这一对鸳鸯，造成一世的罪孽。

红娘默默祷告：莺莺啊，张生啊，不可急躁冒失，一定要向我坦白一切，一定要老老实实听我的号令！

                        

第八折    

前候

风稠雨密，道不尽心中愁绪；乍暖还寒，睡不稳最难将息！好几天没听见张生弹琴吟诗了，听说是病了。这天早晨，莺莺派红娘去书院里看看张生，就说是妹妹来探望哥哥的病。

红娘打趣说：“既然是妹妹探望哥哥，你怎么不亲自去？”莺莺娇嗔一句，红娘不再啰嗦，出西厢赶奔书院去了。

一见红娘来探病，张生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对红娘说：“对你家小姐说，我没什么大病，但需要调养几天，有心向崔小姐借几副汤药，这样吧，我写一封信，劳烦红娘姐带给小姐。”张生取出文房四宝，工夫不大写好了一封信，封好了，交给红娘。红娘拿着信刚要走，张生又喊她回来，说：“不能把这封信当面交给莺莺，她一定不好意思看，你得先把信藏起来，让她偶然发现。”红娘答应着要走，张生又喊她回来，说：“不要藏得太隐蔽了，小姐要是一年半载发现不了这信，我就像涸辙之鲋已经渴死了。”红娘回答着“知道了”往外走，张生又喊红娘留步，说：“不能藏得太明显了，万一被打扫房间的老妈子给收拾走了，我的病就好不了了！”红娘无奈地笑笑，回西厢去了。

红娘把张生的信藏进莺莺的首饰盒里。很快，莺莺就发现了这封信，拆开一看，是一首诗：

相思恨转添，漫把瑶琴弄。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

此情不可违，虚誉何须奉。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   

张珙百拜。

聪明的莺莺当然知道，这是张珙在对她说：“不必奉守虚名俗礼，莫要辜负乐事良宵，请到我这里来，我们就像这重重叠叠的花影一样，共享甜蜜浪漫的爱情。”莺莺心里五味杂陈，突然杏眼圆睁，粉面低沉，发怒了！莺莺生气地喊来红娘：“小贱人过来，这封信是哪来的？”红娘赶紧上前回答：“是张生让我转交小姐，说是借几副汤药。”莺莺怒不可遏，说：“信中所写全是山野村话，粗俗鄙陋，不堪入目。这样的下流东西你也敢往我的闺房里带，我禀告母亲，打断你的腿！”红娘连忙跪下，求饶说：“我又不识字，也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既然小姐生气，我把这信退还给他，再去大骂他一通好了。”莺莺说：“这封信就不用退了，我给他写封信骂他，与他绝交，你给他送去。”莺莺很快就写好了一封信，让红娘给张生送去。红娘拿上信刚要走，莺莺喊她回来，说：“红娘回来，你先告诉张生，就说小姐看完你的信特别生气，让我来骂你一顿，又给你回了一封绝交信！”红娘答应了，又往外走。莺莺又喊住她：“红娘回来，你让他当着你的面看完这封信，看看他被我骂以后的可怜样子。”红娘答应着往外走，莺莺又喊：“红娘回来，你把这封信摔在他的脸上，让他看！”红娘再三答应，心想这俩人犯一样的毛病，真是累死我个小红娘！

第九折    

赖简

红娘再次来到书院，见到张生。张生亟不可待地问：“莺莺小姐看过我的信了吗？她怎么说？”红娘说：“你还好意思问？我们小姐特别生气，把我给骂了，也骂你枉读诗书，不知礼仪，竟敢写一些山野村话冒犯她，说从此与你绝交。”张珙很纳闷也很气愤，心想：“前两天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女人可真是善变！”红娘掏出莺莺写的信，说：“我们小姐说了，让我把这信摔在你脸上，让你看了这封信，死了这条心！”

张珙万念俱灰，痛不欲生，接过信，颤抖着手拆开，看罢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红娘想，张珙莫非是悲伤过度，急火攻心而疯了？张珙一把扯住红娘，说：“红娘姐，你家小姐哪里是和我绝交啊，这是要与我今晚约会啊！”红娘听糊涂了，说：“怎么会呢，我明明看到小姐真的很生气。”张珙向红娘解说莺莺写的信：“莺莺给我写了首诗：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待月西厢下，就是说等到今晚月亮升起，她在西厢等我；迎风户半开，就是说她今晚不锁门；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分明是告诉我今晚翻墙去找她。你们小姐把你骗了，他分明是要约我今晚相会！”张生边说边比划，得意洋洋。

红娘有些生气。一气小姐不该伪装做作，我红娘替你牵线搭桥，你却这样不信任我！二气张生不该张狂宣讲，莺莺毕竟是姑娘家家，本想支走丫鬟与你偷偷约会，你倒好，把她的秘密信件告知别人！张珙啊，你只顾自己欢喜，自己炫耀，你可考虑过女孩家的感受？你可尊重过女孩家的秘密？三气这两人不听号令，急躁莽撞，胆敢私下约会！这要是乱了阵脚，失了分寸，越了雷池，坏了礼数，只图一时快活，留下一生悔恨！

东山月起西厢明，坐立不安的崔莺莺。支走红娘回房睡，伫立墙下待张生！

晚上，莺莺让红娘先去睡，说自己要静一静。红娘揣着明白装糊涂，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了。莺莺独自走进花园，看看西墙，又看看四周，刚过黄昏，未到人定，还听得见庙里僧人做晚课和庙外面人走动的声音。这时，只见墙上探过张珙的头来，接着张珙轻声叫了一句：“莺莺，我来了。”翻墙而入，跳到了莺莺面前。张珙伸双臂去拥抱莺莺，就像饿狼扑羊！

莺莺一把推开了张珙，怒斥他说：“大胆张珙，你夜晚翻墙，闯入我的私宅意欲何为？”张珙一愣。莺莺接着说：“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可知非礼勿动的道理？我若呼喊，护院把你拿住送官，你怎么解释？”张生真的生气了，说：“是你让我来的。你的信里说‘拂墙花影动’……”“住嘴，我探问你的病情，随便写一首诗，你竟敢胡乱联想！”张生说：“好啊，你和你母亲一样言而无信！”他越说越气，义正辞严地与莺莺论理。从寺警说起，指责老夫人寡义；又讲了琴心抒怀，嘲讽莺莺虚情：张珙越讲越激动，莺莺越听越生气。见莺莺始终沉默，张生急了，喊：“红娘，红娘，你出来给评评理！”红娘没睡，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

红娘仍然装睡，不肯出来。她气张生：天刚刚黑了就闯进来，太急躁；与女人论理，太迂腐，女人是不讲道理的，遇到冲突，男人只需温柔一点、热情一点就够了，谈论是非对错，只能惹恼女人；既然已经跳过墙来，一被拒绝就不敢再动，太懦弱；反复说老太太赖婚的事，对莺莺母亲不敬，太狂妄；两人有矛盾，喊第三人来论理，把家丑外扬，把私事公办，太愚蠢。不见俩人的争吵有任何缓和，红娘只好出来劝解。

红娘把张生推出西厢院门，又劝解小姐回房睡，这事才算暂时平息。

                  

第十折    

后候

张生真的病了，卧床不起，茶饭不思。法本大师请来医生，煎汤服药，不见好转。莺莺听说张生病了，一声叹息，在心里想：“好傻的张珙，我看到你的‘且怜花影重’故意装作生气，是想瞒过红娘与你约会，我让红娘先骂你再把我的信交给你，是暗示你看到信以后装出悲伤，你应该配合我一起骗红娘。你倒好，口无遮拦，直接穿帮！来见我，又如此急躁粗鲁，着实气人！但是，张生对我的确是一片真情。俗话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反正我的心已经在他身上了，再这样折腾，真的就断送了他的性命了。”

莺莺喊来红娘，说：“红娘，听说张珙又病了。我这有个药方，你给他送去，能不能好就看他的造化了。”说完写好了一封信，封起来，让红娘去书院送给张生。红娘调皮地说：“又让我给你们传书递简，这次再吵起来可别夹带着我！”

红娘来到书院，见到张珙。张珙这次真是病得不轻，面灰如纸，骨瘦如柴。红娘说：“张公子，我们小姐让我来探望你的病。”张珙长吁短叹，说：“不用探望了，我要死了。”红娘拿出莺莺写的信，交给张生，说：“我们小姐给你一个药方，也许可以起死回生。”张生颤抖着双手展开这封信，信中有一首诗：

休将相思苦萦怀，取次摧残天赋才。倘若当时完妾行，岂得今日作君灾！

仰酬厚意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寄语高唐休咏赋，书斋夜送云雨来。

张生看罢，哈哈大笑，说：“莺莺小姐今晚要到我的书斋来和我幽会啊！”红娘说：“又胡乱猜度！”张生扯住红娘，说：“我帮你解读莺莺的诗，首联劝慰我不要再为相思烦恼，颔联呢，她也做了自我批评，后悔当初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她感激我的深情厚义决定不再考虑虚名浮礼，决定今夜来我房中，夜送云雨。”

红娘暗自叹气，小姐还是不肯向我坦白心迹，张生还是这样狂妄炫耀！两人都该去读一读无华的小说《沉默的爱》。红娘说：“也罢，我们小姐是娇花嫩柳，你可不能狂风暴雨肆意摧残，你要忍耐着，用温言软语去感化她，轻轻依偎，缓缓入港。”张生再三允诺。红娘走了。

                      

第十一折      

酬简

月照西厢春宵宁，才子佳人爱意浓。夜来云雨声声媚，晓看红湿处处情。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西厢闺房里，莺莺盯着灯火出神，眼波荡漾，面霞蒸蔚，时时无端端发出一声轻轻的娇喘。莺莺对红娘说：“红娘，我今天累了，想早点睡，你先去睡吧。”红娘忍着笑意，说：“你真的要睡了吗？你要是睡了，不去给那个人送治病的良药了？”莺莺脸腾地变红了，嘴上仍然不承认：“我又不是郎中，给谁送药去！”红娘笑了，说：“小姐啊，你就别再骗我了。张生把你的药方给我解说过了。‘书斋夜送云雨来’，的确是救命的良药啊！”莺莺又羞又气，说：“这个混账东西，我不去了。”红娘不再笑了，拉住莺莺的手，亲切地说：“小姐，你不能再任性了，再这样折磨下去，可真要了张生的命了。小姐啊，你别害臊，既然芳心暗许，何必两厢分离！我送你过去，他的肮脏枕被不能用，我帮你抱着枕头和被子。”

红娘把莺莺的枕头、被子卷了个卷，抱在怀里，领着莺莺小姐走出西厢，缓缓向张生的书房走去。

张生在书房里坐立不安，担心莺莺还在生气而变卦，担心老夫人发现蹊跷而破坏了好事，担心她迷路走错房间，担心再有坏人抓走了莺莺，担心寺庙起火，担心天崩地裂，担心任何阻止莺莺来见自己的事情发生。

终于而忽然，有人敲门！张生开门一看，红娘抱着枕头和被子站在门外，莺莺羞答答地躲在红娘身后。红娘把莺莺扶进书房，又把莺莺的枕被往张生的床上铺好，退出去了，又在外面把门带上。房间里只剩下了张珙和崔莺莺。

张生这次没有急躁，轻轻拉住莺莺的小手，努力想出几句话来：“小生是食贫茹苦的士子，小姐是金枝玉叶的千金，今夜得到小姐厚爱，小生真结草衔环，感激不尽了！”

莺莺低头不语，脸上发烧直红到粉脖子上，头有千斤重直低到胸脯上，翘挺挺的胸脯随着心跳和呼吸急促地跳动着。张生把莺莺轻轻揽入怀里，莺莺的小脸就藏进了张生的肩膀，两只玉手不知该放在哪里，一时慌乱只好紧紧抓住张生的衣服。张生忽然想，应该饱览一番处女之娇羞神态，此美好情景，人生不多遇啊！于是，又轻轻推开莺莺，把着他的肩膀，抬起她的小脸。只见莺莺眼神迷离，闪烁不定，不知道在向哪边看，极力闭住小嘴又像窒息而微微张开，胸前两座小山峰格外秀出，腰肢轻轻扭动着，通体透出一股气息如兰似麝，简直是一株正欲绽开的鲜花！

张生看得呆了。莺莺伸出一根春葱似的纤细手指，往他的额头上一戳，嗤地笑道：“傻瓜！”张生快乐极了，顺势把她的纽扣儿松了。莺莺要转身回避，腰肢被张生紧紧抱着动弹不得，便伸手来推他的手臂，半推半就，腰带也被解了。衣裙滑落，莺莺站在张生面前像一条滑溜溜的鱼。一片酥胸，双蕾吐红，两条秀腿，花心含露。张生把莺莺抱到床上，立刻卸了自己的衣服，软玉温香，抱个满怀，只觉得人面田田，兰香满满，滑若绸缎，柔若棉团。于是，细柳芳草迎风摇摆，嫩蕊娇花任雨灌溉。

渐入佳境，张生左冲右突，将多日来郁积在心中的苦闷宣泄一空；尽得趣处，莺莺里应外合，把多年来空虚的心灵填补十分。事毕，猩红点点沾染衾席，绽开了一朵女人花。莺莺像劫后重生，默默感慨；张生像平民称帝，深深骄傲。

高唐春梦暖，巫山夜雨繁。楚王有倦意，神女亦入眠。

晓钟一动，曙色欲启。红娘在外面敲窗，轻声唤着：“小姐，快回去吧，天要亮了。”莺莺醒了，坐起来穿衣服。张生也醒了，偷眼观瞧，莺莺珠圆玉润的身材透出醉人的春意。张生伸手去搂抱，莺莺一扭身下了床，说：“我再不走，小心母亲知道了。”张生欲笑不笑地说道：“乍时不见教人害，霎时不见叫人怪，些时不见教人爱！莺莺要夜夜来见我，早早来见我啊！”

门外红娘又催，莺莺小姐跟着红娘走了。

               

第十二折     

拷红

鱼儿入水怎离弃，马儿得草常回头。张珙和莺莺常常欢会，有时女来书院，有时男进西厢。苔径落花，频留往来之迹；苍阶夜月，常窥迎送之踪。鸳鸯被底，云雨频兴；芙蓉帐中，缱绻无限。万种风情，胶中投漆；千般爱意，茧里伏蚕；树上缠藤，难拆难解；蜜里调油，又香又甜。不知不觉间，一月有余。

这几天，老夫人总觉得女儿有些异样。莺莺以前愁眉不展，眼神恍惚，如春山低翠、秋水凝烟；现在却时时欢笑，容光焕发了；腰肢体态也和先前不同，如灌溉过的禾苗更加春意盎然！老夫人越想越觉得奇怪，这一天，把8岁的儿子欢郎叫到身边，问他：“我的儿，最近有没有去找姐姐读书？”欢郎委屈地说：“姐姐都不理我了，天天去找张生哥哥玩，有时候晚上和红娘一起去书院。”

老夫人大惊，支走了欢郎，立刻派人叫来了红娘。红娘知道事情败露了，乖乖跪在老夫人面前。老夫人怒不可遏，拿出家法要打红娘，红娘伶牙俐齿地说：“老夫人容禀：张生与莺莺郎才女貌惺惺惜惺惺，相亲相爱乃是人之常情。寺警被围，莺莺面临危难，多亏张生仗义相救解此倒悬，于理而言，夫人给出赏格许诺婚姻，以情而论，非亲非故蒙此大恩莺莺因谢生情以身相许也未尝不可。老夫人既已赖婚，就该带走莺莺，怎么还让他们住在隔壁，朝夕相处，还让一对两情相悦有过夫妻之约的年轻人兄妹相称？这不是促成二人好事吗？”

老夫人举着加法藤条却打不下去，气得咬牙切齿，说：“如此说来，此事全怪老身的不是了！”红娘说：“本是一桩美事，并非老夫人的不是，恰是老夫人的功劳啊！不瞒老夫人说，他俩已有一月多了，无夜不是一处宿的，名士佳人，两情融洽，生米已熟，木已成舟啊！”老夫人泪眼婆娑，说：“这要传扬出去，玷辱门风，我怎对得起亡故的相国大人啊？”红娘接着说：“为什么要传扬呢？莺莺到底是您的女儿，莺莺爱上了张生，张生就是您的女婿。家丑不可外扬，亲情不可理论，砸断骨头还连着筋啊！”

老夫人长叹一声，扔下家法，无奈地说：“红娘啊，理由全被你说了。也罢，去把那个不顾脸面的丫头给我叫来。”

红娘跑回西厢闺房去叫莺莺。莺莺知道东窗事发，只顾哭泣，说什么也不肯去见母亲。红娘数落莺莺说：“小姐做事欠妥，你俩相爱难相聚，我劳心费力为你们牵线搭桥。你俩春宵帐暖，我窗外受着风寒；你俩尽情欢悦恨时间太短，我站岗望风怕夜长梦多；现在东窗事发了，你俩躲得干干净净，我一个人顶缸挨骂，这真是：夫妻上了床，媒人踹出墙；夫妻不恩爱，全怪保媒的坏。”莺莺无奈，只好跟着红娘去见母亲。

老夫人见到女儿，又生气又心疼，骂了两句就一把搂进怀里哭起来了。然后，老夫人又派人去喊来张生。

张生见到老夫人，双膝跪倒，低头不语。莺莺盼着张生像上次赴宴一样，勇敢地向老夫人求亲，然而，张生始终一言不发。

老夫人先发话了：“张珙，事已至此，我就把女儿许给你，但是，我们相国门第，不招白衣之婿，你现在就赴京去参加科考，考取功名以后，来南京迎娶莺莺。已经入秋了，再不上路，误了今年的秋闱了。”

老夫人口气坚决，不容辩驳。

 

            

          第十三折   

送别

苏教版高中语文课本必修五，课文《长亭送别》就是本折内容。大凡评论家都这样评论本折；老夫人看重门第，维护封建礼教和封建婚姻制度，拆散了一对鸳鸯；莺莺和张生反抗封建礼教轻视功名追求自由爱情等等说辞。无华个人觉得还有其它原因。这个“其它”，恰恰是超越社会和历史、永恒的人性中的瑕疵或光华。且看无华改编版：

老夫人逼迫张生赴京去赶考，首先是为了莺莺的未来，丈夫没有俸禄，又没有其他谋生技能，迟早坐吃山空；其次是为了崔家的脸面，这不仅是门第差异，如果就这样回南京完婚，半路上捡了个姑爷，还是个廉价的，显得莺莺身价太轻，显得崔家门槛太低，应该让张生在娶到莺莺以前走一个过程，走一个艰难的、奋斗的、让崔家感动、让外人尊敬的过程；再次是对张生的考验，年轻的欲望冲动不足以维系一生的情感纽带，张生如果真爱莺莺努力去考取功名，皆大欢喜，或者，苦苦哀求老夫人，入赘崔府吃软饭，也足以见其真情，看张生的狂傲态度，足以见他男人的尊严比爱情重要，也就预测到了他不会乖乖吃软饭，甚至可能为了找回自尊而抛弃莺莺。

老夫人还是给两个年轻人留了私密空间。从普救寺出来，老夫人和法本大师先行，先到十里外长亭中等候，让张生莺莺红娘随后赶来。长亭饯别以后，老夫人和法本先回普救寺，留下莺莺和张生好让他们夫妻话别。也就是说，一前一后，小两口有两次私密相处的机会，红娘是他俩的铁杆盟友，作为贴身侍妾迟早随小姐陪嫁，即使同沐云雨也不为过。可见，老夫人不是老顽固，老夫人还是希望两人百年好合的。

莺莺的悲伤无以复加，因悲生恨，恨母亲势利炎凉硬生生赶走张生。其实，这痴情女儿忘了去思考一个问题：张生到底爱自己有多深？张生信誓旦旦地保证：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在维护男人尊严的同时把莺莺的期盼放在什么位置呢？而且，读者明显看到，张生自己也想走。寺警解除，老夫人赖婚以后，张生死皮赖脸地纠缠莺莺，不怕被发现，不怕被驱逐，假如此时他也赖着莺莺不走，老夫人也不能奈何他：可见是张生自己想走了。

莺莺也有此担心，于是口占一绝：“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张生谨赓一绝：“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虽然深情，但把“远别”作为人生常态，把“知音”作为亲爱标准，影射当初隔墙酬韵时莺莺“应怜长叹人”之语，把以往浪漫作为今后钟情之保障，还暗示了当初莺莺是自愿甚至是主动的，确实有自我开脱之嫌！

假设，莺莺爱上的是一个功成名就或与崔家门当户对的男人；假设，这个男人按部就班尊礼从俗地向崔家提亲：老夫人一定全力支持，喜结良缘。那样，伤不到崔家的脸面，不担忧莺莺的未来，不涉及男人的尊严与爱情的矛盾，不发生夫妻别离的悲剧，岂不皆大欢喜？

然而，那样的莺莺就不是我们喜欢的莺莺了！是非对错，如何评判？

 

                 

结局     

惊梦

告别了莺莺，张生催马前行。在普救寺住了小半年，已经不习惯旅途生活了。听不见钟鼓经歌，只有那风啸鸦噪；不见了娇娘俏婢，满眼是长路行人。寂寞凄凉，不知向谁倾诉；美景乐事，哪里有人分享？

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到了一座城镇，投下一家客栈。张生独自躺在客栈房间的床上，感到深深的寂寞。帷幔桌椅，全不是自家物件；店家房客，绝没有熟悉面孔；室内冷清，孤灯吊影；窗外沉寂，四野空旷。张生更加想念莺莺，想念莺莺甜美的声音，想念莺莺温软的身体。此时的寂寞非同以前，以前只是心灵空虚，现在又添加了身体饥渴。一个雪地受冻的人，偏偏弄丢了刚买来的棉袄，他是思念那件棉袄，还是留恋那份温暖？

斜倚在床上，没有更衣，没有洗漱，张生一直发愣到四更天，终于在恍恍惚惚间，浅浅地睡着了。这时，听得门外有莺莺叫喊：“张郎救我，张郎救我！”张生跳起来开门，只见莺莺远远地跑过来，披发跣足，十分狼狈。后面很多人在边追边喊：“拿住那个不守礼法、妖魅惑人的小贱人！”张生赶忙出门去救，不料脚下一绊，跌倒在地，猛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

张生走出客房，仰头看皓月在天，星光耿耿，不禁发出一声长叹：“人间良夜静复静，天上玉人来不来？”

                                                                                                               

全文完

 

元稹的《会真记》到此就结束了。王实甫《西厢记》初稿也就此停笔。然而，舞台演出以后，观众觉得不尽兴。中国观众喜欢大团圆的结局，所以王实甫又加了一幕“团圆”，讲张珙得中状元以后和莺莺终成眷属。中国观众还喜欢好事多磨，王实甫又加上一条线：莺莺已有婚约，许聘给崔老夫人内侄郑恒，郑恒造谣说张珙已死，骗娶莺莺，正要拜堂，张珙得官归来，夺回爱妻。

毋庸置疑，“团圆”一折和郑恒一线都是画蛇添足。无华改编，还原元公王公作品之原貌，让文章——止于当止处，美在最美时！

   

本来万物生阴阳，岂容道学说短长。黄河古寺西厢在，时时莺莺会张郎！

 

                                   

               无华奉献

                                          

2016年9月   

永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