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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地位的变化,背后正是时代的巨大变迁。当社会的胃口被快钱和高速发展喂大,“变现”太慢太远的老师,尤其是产出更慢的乡村老师,人们没有耐心等了。
一份低薪而低地位的工作,能吸引多少有才干的人呢?我不认为一份职业仅靠牺牲和奉献精神(纯粹出于热爱的永远是少数)能长久持续地向上发展,它一定有赖于基础条件的整体提升,这包括了职业要求、整体职业环境和社会评价等等。
关于“村小”,一些人可能还停留在破败的校舍、泥泞的操场等印象中。过去几年,我曾经走访过多个省份的数所乡村学校,发现大部分学校(除了像凉山州那样的特贫地区)都已经有了明亮的教室和食堂,装配了电子教学设备,只是不同地区略有差异。
但在“硬件”逐渐跟上的同时,代表着“软件”的更现代化的教育理念甚至教育创新,依然是少数。
▌教育创新的少数
在广元利州宝轮镇的范家小学算是其中之一。学校的教室里,没有排排坐的桌椅,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几张沙发,孩子们想在哪儿就在哪儿,甚至可以跑到讲台上。这所学校已经实行项目式学习(PBL)好几年。比如以“花”为主题的课程,随着课时的推进,老师会带孩子们去田野里观察、画花的结构图、查找花的种类,画思维导图等等。学校还设置了美术、手工、戏剧等等选修课。
在贵州大山里的另一所村小,教学楼楼道里有书架,教室里也有图书角。一下课,孩子们就围着这些书阅读、讨论,上课铃响时才依依不舍地跑回去。学生们还成立了图书管理委员会,自己管理图书馆,高年级还会带着低年级搞阅读活动。这所村小还有足球队、戏剧班、绘画课等等,足球队拿过全县第一。
在贵州的这所村小,是其校长凭一己之力,在资源极度缺乏的情况下,四处奔波寻找公益资源,才把几近倒闭的学校“救回来”,建成了一所理想学堂。范家小学的校长思想开放,积极引入创新的教育方式和资源,放手让老师们去尝试,还联合了周边十几所学校组成“小规模学校联盟”,共享教学资源。这位校长说过一句特别有力的话,“他们总说乡村学校缺少资源,都是胡扯,大自然就是我们的教育资源,城里还没有呢”。
我还接触过大量优秀的乡村老师,有人主动申请调到被放弃的村小,有人在同事的嘲笑下依然坚持自己的教育理念……他们用自己的教育热情推升了整所学校的教学质量。
但残酷的是,这些热爱教育同时又有行动力的老师,在整个乡村,我估计不到20%(我的另一位公益同行,更悲观地认为不到5%)。也就是说,他们只是目前乡村教育的一些离散值,远离平均数,远离大多数。
那绝大多数孩子面对的学校是什么样子呢?绝大多数普通老师是什么样子呢?我在这里试着呈现一些片段。
▌另外的大多数
在公益机构工作时,我经常去各个乡村学校走访,在乡村老师中,普遍会存在以下问题——
第二,学校有较大教师缺口。我去过的乡村学校,有条件极端好的,也有极端差的,有两个学生的班,也有挤满五六十人的班。从中间的水平来看,学校的基本情况是学生100-300人,老师15人上下。这个师生比不算低,甚至比一些城里学校都高,但是如果从“师班比”来看,却是另一个情况。2014年农村地区“师班比”的统计数据是1.93:1。
农村学生大量进城,农村学生减少,抬高了师生比,然而班级却没有相应大幅减少,农村老师往往要兼顾好几个班级甚至不同年级不同学科的课。大部分乡村学校的老师供不应求,尤其是艺体科特长老师,基本处于空缺状态。与此同时,国家对教育课程多元化要求越来越高,课程要求越来越多,而且还会检查。于是老师们不仅每天都奔波在不同教室之间,而且要写事无巨细的教案(督学会检查),不会上的课就硬上,或者让学生自习。不少农村老师周课时会超过20节(长期支教志愿者无疑能缓解农村老师的负担)。
第三,教师流动性高。《教育蓝皮书(2017)》的一份关于乡村老师的调研发现,超过90%的老师渴望到城里教书(调研涉及两千多名乡村老师)。不同于多年前的代课老师,随着城市化进程和社会变迁,现在很多乡村老师已经脱离农村生活,将家安在县城或者镇上,只有工作地点在村里。工作时,他们要么住在学校里教师流转宿舍,要么住在城里的家,每天坐车往返。为了让生活(家)和工作不这么割裂,一些老师会想办法调到城里。
现在的乡村还有一批年轻的“特岗”教师,这是国家的乡村教师补充政策,初衷是很好的,但这批老师也基本会把村小作为跳板,呆三五年就调到城里。流动的不只是他们的工作单位,影响更大的是他们的“流动”心态,一些老师会因此对教学应付了事,对关爱孩子的生活和情感更提不上兴趣。
在这几座大山之下,老师们对工作的怨气非常大。一位乡村老师给我发的信息曾刺激我发过一条朋友圈,引来了许多老师的共鸣:
▌在农村的“小人物们”
几乎所有乡村老师都会面临上述外部环境,但面对同样的环境,为什么一些老师和校长就能突围呢?
在我看来,任何工作都基本上呈现着一种近似“正态分布”的形态,左尾部20%左右是最优秀、最有内驱力、最热爱这个职业的,右尾部20%左右是最懒散、最不负责、最自甘堕落的,而中间的60%是大多数。我想这60%的老师的心态跟很多职业白领是一样的:
当这样去理解乡村老师,而不是把他们当成崇高的“灵魂工程师”或燃烧自己的“红蜡烛“时,我们会以更加“人”的视角去看他们,注意到他们作为普通人的需求和特征。
比如前文提及的,许多乡村老师每天必须坐车往返城乡之间,这给他们带来很大动荡感。在我的观察里,现在的教育系统只是把老师作为一个工具,作为到达儿童教育的一个管道,而没有把他们当作主体的“人”。同样,大量的公益组织也是这种将教师过于功能化的思路。于是,即使是那些为教师提供的服务或支持(无论是国家大型的培训计划,还是公益组织大大小小的教师培训),也都是局限在专业上的,比如教学方法、理念、工具等。
没有多少人关注过老师也有很多个人发展上的迷茫(比如到底要不要调到另一所更好一些的学校去),很多家庭照料上的困难(比如住在村里的流转房,自己的孩子却在城里留守),很多人情上的负担(比如家长不停找事、同事内斗),很多身份认同和舆论的压力(比如当地人觉得读书无用,常常感到孤独无力)……
人们往往觉得提高教师专业能力,农村教育就能得到质的提升(况且培训是不是真的有效也要打个问号)。实际上,往往是这些真实的生活在影响着大多数普通老师与学生相处的过程,影响着他们对这份职业的认同感。尤其当农村留守儿童需要更多的情感上的关照(而不仅是成绩上的提升)时,老师之于他们健康成长的重要意义已经不言而喻。只有当这些老师在整体上是一批有职业幸福感和获得感的人、有自洽而稳定的个人发展,留守儿童的成长环境才可能得到更多保障。
但社会一方面把在一些“被淘汰的人”扔到乡村(教师资格的低门槛导致大批并没有能力做好这件事的人被安放在了这个重要位置),另一方面,又没有为这个位置上的人提供足够的支持,同时,在一个基底虚空的基础上,又对教师完成教学任务、提高教学质量提出无限要求——被拉扯的教师,怎么有能力去承担?当老师自顾不暇,又如何顾得好孩子?
“教师的职业倦怠感”,我在很多校长和老师口中反复听到这个词组,这也是在很多职业中都存在的现象。城市白领的职业倦怠感可能只是会影响公司的盈利,但老师的职业倦怠感,可能会影响到一代人。
▌这种大环境可以改变吗?
▌会出现聚少成多的变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