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梦本名崔猛。他生得壮硕如牛，打小喜欢舞枪弄棒，且勇猛强悍、好打不平，所以是惹祸的大王。小学时的班主任见他难以管束，就给他改了个名，猛变成梦，意在柔化他。大家都跟着叫，久而久之，倒把他的本名忘了。

好不容易读完初中，实在读不下去了，崔梦辍学混社会，到处帮工，三教九流结识了不少朋友，有一帮弟兄，以老大自得。人晓得他行侠仗义，找他帮忙的络绎不绝。他呢，只要觉得所求有理，不求回报，概不拒绝。他性情冒躁，稍不如意便拳脚相加，动辄伤人。为此，崔母时时担惊受怕，日夜烧香念佛。崔母是崔梦心中唯一的柔软处。他爸死得早，他妈一手把他拉扯大，他对他妈的孝顺远近闻名，无人能比，搁在孔夫子那里也堪称楷模。这么一条莽汉，崔母却要打就打、要骂就骂，无论怎么着，他都温顺像一只绵羊。只是，崔母并改变不了他急公好义、莽撞冲动的根性，一旦她不在眼前，平时所有的训诫，瞬间他就忘到了爪哇国。

邻街有户人家，重组家庭，女方带着十一岁的女儿再嫁。男人好酒，三天两头醉，然后家暴，把老婆揍得鼻青脸肿。这天晚上，崔梦的舅舅中风在医院抢救，崔母前去照护去了。崔梦正无聊地看电视剧，那家人家的女儿仅穿着一条裤衩跑来求救，身上鞭痕累累：她不慎碰翻了继父的酒瓶，继父就扒光了她的衣服用皮带抽。她妈说这太过分，已经不是小孩了，姑娘家家的，怎能扒得精赤条条的。结果继父转头拿她妈出气。她趁机逃出来，她妈恐怕快被打死了……崔梦听罢，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即跟着小姑娘赶过去，去到那里二话不说，拳脚如雨，直打得那男人奄奄一息。

这事闹大了，崔梦遭刑拘，将被以防卫过当公诉受审。有人在网上吐槽，称恶徒家暴习以为常，有关部门却总以家务事不好管不作为，致使恶徒肆无忌惮。幸有侠义之士见义勇为，不料好人成罪人，面临牢狱之灾。难道英雄流血又流泪就是我们的现实吗……一时间舆论汹涌、群情激愤。迫于舆情压力，反复数月，崔梦无罪释放。

出狱那天，崔母在家跪着迎候崔梦，哭道：“你再这样下去，就是想我死。我死无所谓，只是我一死，更没人管你了。没人管你，你这种拿头往刀口上撞的二货也活不了多久。你要是无端横死，连个香火都没留下，我怎么对得起你爹？”崔梦大恸，向崔母发誓，再不管他人的事，一心一意挣钱，娶个媳妇儿，生儿育女。

他们卖掉市中心的老屋，在郊区买了一套房子，远离崔梦的旧朋老友，过起安稳日子。某日，崔梦从家里出来没走几步，街边一个麻脸算命的叫住他。

“我看你身上好多暴戾凶横之气，隐藏大祸，还会连累家人。你家应该是个积善好德之家，怎么会这样呢？”

“是嘛？”听到连累家人云云，崔梦不禁停下脚步。“我晓得我非常。我正在改。我要是改掉了自己的毛病，能不能避免你说的大祸呢？”

“先别问我能不能避免，先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改。”

“说实话，我也没有把握。”崔梦叹口气。“我要是把我妈连累得什么样了，就算是下十八层地狱也赎不了自己的罪过。”

“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我注定是我妈的劫数嘛？”

“可以这么说。不过呢，只要你真心实意想改，竭尽全力地去改，万一哪天还是旧病复发，老天有眼，会给你留一条生路。现在我就教你一个规避之法，以备不时之需。”

“让神灵保佑我嘛？真有神灵，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多不公平的事呢？”

“我晓得你不信。不过，我的方法很简单，你照着做，即便没多大用，也没什么坏处。你看，”算命的往不远处一指，那里有个瘦瘦的十五六岁的少年，守着一个香烟摊儿，手捧一本厚书。“去跟那个男孩交朋友，把他当亲兄弟一样看待，以后他能救你。”

算命的说得玄玄乎乎，崔梦难以置信，但交友是他最热衷的事情——搬家后清静的生活让他难受好长时间了——那男孩他又觉得面善，于是试着与其交往起来。男孩叫赵笙歌，父母均是残疾人，做小生意维生，自己在一所三类高中读书，每天都要抽时间帮家里干活。此后崔梦的烟都从笙歌那里买，偶尔请笙歌下个馆子，还给他爹妈介绍了几次生意。过了两年，笙歌居然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他父母也到别的城市开店去了，崔梦便与他们断了联系。

又过了十年，崔梦三十多了，终于结了婚，老婆是农村出来的，小他八岁，漂亮温柔。

清明节，崔梦开车带着他妈和老婆去给父亲上坟，完了在郊外野餐游玩，太阳下山了才往家去。车行不远，前方道路车挨车水泄不通，半天不得动弹。他下车步行向前查看，原来是路边一家饭馆里发生纠纷，观者如堵。 

从围观者嘴里得知，饭馆的老板是李深、宋雪娇夫妇。李深原是镇中学历史老师，嫌钱少辞职，开了这个饭馆。李深脑子灵，宋雪娇勤快能干，生意不错。村里首富缪家的大儿子缪棣华看上了宋雪娇，有事没事去饭馆挑逗。为保生意，只要不动真格的，李深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深好赌，缪棣华撺掇他到缪家设的地下赌场玩。李深明晓得来者不善，却终究抵抗不住诱惑，上了钩。李深越玩越大、越输越多。没钱找缪棣华借，缪棣华很爽，借多少给多少，最后李深竟欠了缪棣华五十多万。没钱还债，缪棣华称“有钱钱还，没钱人还”，意思很明白，把宋雪娇的身体可以抵债。这破了李深的底线，他死也不允。闹了多少回，这次缪棣华下了狠手，带着手下把李深、宋雪娇扣在饭馆里，当着李深的面，要宋雪娇侍弄，说做一次抵一万……

挤到饭馆跟前，崔梦从窗户朝里一看，一个时髦的年轻人坐在收银台后，裤子褪到脚背，一个女子跪在他膝前，被另两个男人按着头。崔梦猜，那时髦的年轻人是缪棣华，女子是宋雪娇。因收银台挡着，并看不到缪棣华的裆部和宋雪娇的脸。靠墙，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瘦瘦的男子在哀嚎，那自然是李深了。崔梦看着，怒火中烧，几度想冲进去，只是想到了还在车上的老母——老母上午还在父亲坟上哭诉，要父亲显灵，让他不再犯浑——才克制住了。不一会儿，有警笛声由远而近，想必是有人报警了，崔梦松了口气，抽身离去。 

几天后，崔梦在网上看到，警方把缪棣华、李深带到派出所，各打五十大板，训诫一番，都放了。崔梦忿积气结，开始唉声叹气，茶饭不香，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老婆关心他，他只说没事。发展到后来，他甚至多次深更半夜起床出门。老婆尾随了两次，一次他在楼下抽烟，一次不见人影，两三个小时后方回来，问他去哪儿了，他说车不太好开，第二天要出长途，去修了修。车停在小区地下车库，他老婆确实没去那里找他。

梅雨季节，一个闷热的夜晚，缪棣华被人勒毙，尸体扔在某夜店后门的垃圾桶里，下体被阉割。警方怀疑是李深所为，他坚决否认，称虽然缪棣华继续使用各种非人手段逼债，使自己生不如死，恨不得杀他一万次，可自己却没那个胆没那个量，做不出这般壮举。不到一周，宋雪娇突然上吊自杀。本来警方证据不足，不能抓李深，这样一来，便以他为重大嫌疑分子、有企图自杀、逃跑、毁灭证据、再次作案之虞为由，将他刑事拘留，接着转为逮捕。 

四处打听、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的崔梦试图探望李深，没得到许可。有几天阴雨连绵，崔梦显得特别焦躁，频繁地进进出出。终于，他似乎平静了，陪母亲聊天，直到母亲上床睡觉。看母亲睡熟了，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跟老婆讲述了自己杀死缪棣华的前因后果，并交待后事。

“我是为李深两口子杀了人，但不是他们叫我杀的，是我自愿做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让李深替我去死。我晓得这样是对妈不孝，可我想通了，妈再大也大不过天，这是我的天命，拗不过。所以，妈为我吃了一辈子的苦头，也是命。下辈子我给妈当牛做马，这辈子只能做不孝子了。你要改嫁就改嫁，我妈过日子的钱给她留够就行。如果你能给我妈送终，崔家三代都感谢你的恩德。”

天不亮，崔梦在他妈门外磕了三个头——这三个头磕得重，他额头顿时肿起大包、渗出血——随即投案自首去了。 

一下子冒出两个主动领罪的家伙，警方犯了难，于是请来部里的犯罪心理专家，协助甄别。两个专家一老一少。提审崔梦时，那少的和崔梦目光甫一交接，双方都一愣，互相认了出来。

最后，崔梦因“伸张正义的冲动下激情杀人”判处十五年徒刑。他老婆终究改嫁，去了福建。李深侍奉崔母，不输亲儿。崔梦狱中表现良好，提前三年获释。此时崔母已去世五年。崔梦和李深首次相见在监狱大门外，兄弟俩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