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管财务的宋茜告诉顾长清，收到一笔两千二百万元的工程款，他很高兴。中午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他喝了大半瓶红葡萄酒，意犹未尽，又约定晚上去唱歌。餐后他要去女儿学校开家长会，朋友让他请代驾，他坚持自己开车，说这点酒小意思。这点酒对他确实不算什么，可就在离他女儿学校一公里左右的地方，前方一辆渣土车突然变道，他车速太快，避让不及，一头钻到渣土车车底。他的奥迪S6车头变了形，弹出的安全气囊把他的头挤在车窗上。他一动不动，身体瘫软，双眼紧闭，口鼻流血。围观的人群纷纷说，不行了，完了完了。一个交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状，打电话向上级汇报，也说估计已经死亡。

交警话音未落，奇迹发生了，他先是手指动了几下，接着眼皮跳了几下，然后，眼睛睁开了。

顾长清活了过来，而且恢复得很快，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能说话了。但他开口第一句话，是大惊失色地问：“我怎么在这里？”大家以为他被撞糊涂了，失忆了，他却咬定他们认错了人。他说：“我是小札寺的住持，法号万尘，俗名张陶玢，四十七岁。”他坚决不沾荤腥，尽管医生说充足的营养对他很重要。他对家人彬彬有礼保持距离，极力避免与异性有肌肤之亲，包括他的妻女。

一天午后，病房里最清净的时候，有个妙龄女郎来看他，进门就掉泪，就往他身上扑。

“请放尊重些。”他一把推开她。

女郎诧异：“你怎么啦？”

“我们有我们的清规戒律，何况你我素不相识，还望理解。”

 “好啊，想甩了我是不是？”女郎大怒。“借这个车祸装疯卖傻是不是？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这么说就好笑了。”他还是很淡定。“我也不怪你，凡人都有虚妄的时候，我也一样。”

“我可一点不虚妄。你在我这儿的证据可一大把。在我身上销魂销够了，我的滋味一点都不记得了？”女郎冷笑。“现在就跟你明说了吧。我也不想像条鼻涕死缠着你不放，给我一千万，我立马走人，咱们从此再不相干。不然，我就闹得你鸡犬不宁、身败名裂、人财两空。”

“我自然不会怕你。”他正色道。“不过还是要劝你一句，不是你的争不来，是你的躲不掉，瞎折腾没好处，小心没伤着别人，倒伤了自己。”

“咱们走着瞧。”女郎愤然离去。

果真，这事很快就闹到了他妻子那里，顾长清和漂亮小三儿的故事在熟人中轰传。对此，他妻子用一句话轻飘飘地打发了：“长清顾家爱家，挣的钱都交给家里了，如果他犯过错，我能原谅他。”她言行不贰，仍然对他悉心照料、敬爱如常。只是，任人怎么讲他的从前、现在及车祸详情，虽不再争辩，看得出，他仍然认为自己是小札寺的主持万尘。出院后，妻子几次主动挑逗，要跟他亲热，他都如柳下惠。后来他干脆在书房安了个床，与妻子分房睡。生意上的事，他完全无心打理了，一概推给妻子或下属。他也不出门上街，老在自家院子里转来转去，若有所思的样子。

两个多月后，突然，他提出要去福建柘荣县。一查，那远在千里之外。问他身体是否吃得消，他说全好了。问他去那里做什么，他说散散心。这状况下，不好拂逆他的意思，无奈，只得从公司抽了两个人，带足盘缠，陪他出远门。

进了柘荣县内，他仿佛变了个人，容光焕发。而且都不用打听，就像回了家，轻车熟路，径上太姥山，直奔小札寺。进得山门，院内僧人见有贵客到，热情迎接。他叫随从奉上丰厚的供养，拜过佛，一行热热闹闹到了客堂。

甫坐定，茶都没喝一口，他就问：“怎么没见到万尘主持？”

僧人以为他不满，难免惶恐。一位年纪较长的僧人答道：“施主勿怪，万尘主持前不久圆寂了，新主持还没到任。我是会尘，暂时代理一些事务。”

“哦。”他似有所悟。“宝塔在哪里？”

“就在后山。”

“能不能去瞻仰瞻仰？”

“施主请。”

这才喝了几口茶，随即跟着数位僧人到了后山。一看，并无塔，仅是一座三尺孤坟，荒草未合。他问住持具体是哪天圆寂的，僧人告以日子时辰。他掐指一算，眼睛一亮，又问是否坐化，便有一两个僧人窃笑。

“是个意外。”会尘咳了两声，长叹道。“那天有几位女香客，慕名从北京远道而来，住持陪她们吃过斋饭，又应她们要求带她们各处参观，边看边给她们讲法。不料到了院外一处山崖，住持没留神，一脚踏空，竟跌了下去……”

“缘分啊。”他感慨道，继续说：“你们住持道行高洁，声誉日隆，要不怎么有人专程从北京来拜访呢。一个农家子弟，只念过小学，能这样实在不容易。可惜往生早了点，才五十一岁，不然可以功德更加圆满，跳脱轮回，免得再受肉身之累。”

闻言，有个小和尚叫道：“我们住持的这些事，你怎么晓得？”

“我晓得的还不止这些呢。”他微笑。“他是江西人，十四岁出家；他喝茶很讲究；他上厕所时间很长，自嘲是拉千年屎；他喜欢看美剧，喜欢凯特玛拉；他研究灵修，想开创一个遵循佛教教义的灵修派别……我讲得对不对？”

众僧大惊，有一个甚至跪下了：“你是师傅转世吗？”

“此中情由，容我以后慢慢道来。”他扶起那僧人。“麻烦你们给我准备一间客房，我想在这里住几天。”

当天，他让两个跟随回去，自己在小札寺住下了。这一住不是几天，转眼就是半个月。其间他解释自己跟万尘住持的渊源，说，有些事不便讲给俗人听，以免增添不必要的困扰。他说，那天，万尘住持跌下山崖，其魂飘飘荡荡到了湖北，恰逢顾长清遇车祸而亡，万尘魂与长清身翕然而合……是故，长清清楚万尘身世事迹，仅最后一刻恍惚，不明所以。到小札寺后，在万尘坟前，了解到那一刻的情形，方幡然大悟。众僧纷纷表示信服，唯会尘面有不屑之色。

家里不停地打电话催他归家，他置之不理。于是他妻子亲自到太姥山来接。

“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他对她说，“所以我就说一句，我不会再回去了。”

说着，他就叫会尘给他剃度。会尘拗不过，只好吩咐下去。

“你非要这样，我也没办法。”他妻子哭个不停。“但是我还会来的。”

“你再来，多带些钱来。”他说，“家里的钱你们是花不完的，不如拿来积德行善。”

又过了一个来月，他妻子果然再次上山，还带着女儿和一百万现金。女儿叫他爸爸，他说我不是你爸爸，听妈妈的话，你妈妈是个好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