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以后，生活闲适。数年前，六哥就在乡下老家盖了一座带院子的宅子，偶尔住住，以解怀乡之情。退休以后，一年中更有泰半时间呆在那里。离住处不远有一大湖，一碧万顷，岸柳成荫。六哥好垂钓，便常常带上渔具饮食，到那里一耗耗上一整天。入夏后，天气炎热，他改为夜钓，湖光星月，虫振蛙鸣，别有一番乐趣。六哥还好酒，每次到那里，俟坐定，必先祝道：“湖中各位神灵，这一杯敬你们。”洒一口酒到湖里，再自饮一口，方才挂饵投钩。其实六哥不信鬼神，只是喜欢这种仪式感。

一日，照例把这一套演了一遍，正慢慢啜饮，等着鱼儿上钩，有个人悄无声息地在他旁边蹲下来，是一个清秀的小伙子。

“有事？”六哥问。

“没事，随便看看。”

“来一口？”

“那谢了。”

就这样，两人就着一只酒壶，你一口我一口，以闲话为下酒菜，边喝边聊了起来。小伙子年方二十三，让六哥叫他小王。两人年龄殊异，却都是性情中人，聊得十分投机。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小时，遗憾的是，一条鱼也没钓到。六哥不禁骂了声点儿背。

“我帮你一下吧。”小王闻言道。

“你怎么帮？”

“我帮你把鱼赶过来。”

听他这样说，六哥笑起来。笑声未落，小王已脱了衣服，哧溜一下滑进湖里，潜入水中，不见了踪影。过了一会儿，他跃出水面，上得岸来，要六哥留神，鱼儿来了。六哥还想讥讽几句，就听到水中果然唼呷一片，接着浮漂一沉。伺机拉杆，便觉有些吃力，竟是一条起码十斤以上的鲤鱼。

当天，一共钓到了十几条大鱼，直到夜半方归。告别的时候，六哥让小王拿几条鱼回去，小王不受，说一个人从不开火做饭，要了没用。又说，如不讨厌，他会时常叨扰，向六哥讨酒喝。六哥说，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会厌烦——其实一个人挺闷的。

自此，两人经常在湖边聚饮。起先，六哥还猜，这小子是不是有求于己，毕竟自己在家乡声名赫赫，也确实帮过不少人。小王始终没开这个口，这让六哥愈发喜欢他。小王说他是学历史的，两人谈古论今，颇多共鸣。有时小王没有出现，六哥倒有些失落。免不了，每次六哥酒要多带一些，备两个酒杯，而小王时不时地下水帮六哥赶赶鱼。赶鱼是小王的说法，实际上，六哥对这事儿一直有些疑惑，觉得小王的来头做派有些奇怪。但六哥是个豪迈的人，不愿疑神疑鬼影响了这段难得的忘年友情。

时光如梭，转眼已近仲秋。小王说过，白天忙于生计，只有晚上闲暇。天气渐凉，虽然不舍，六哥还是考虑停止夜钓了。这天，飘起了细雨，不得不提前收摊。趁机，六哥待要说出自己的打算，小王却先开了口。

“能够认得六哥，十分荣幸。可惜，明天起，我不能再来和六哥喝酒聊天了。这一别，恐怕再难见面。”

“怎么回事？”

“有些事，还是实话告诉六哥吧。我想，六哥不是一般人，我说了也许不会大惊小怪的。”

“尽管说。”

“我不是人，实是个鬼。”小王顿了顿，看六哥的反应。六哥即便有些预感，这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好在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能不露声色，把震撼藏在心里。于是小王接着说“我是在这湖里淹死的。我家在湖对岸。大三的时候，放暑假回家，傍晚到湖里游泳，因为晚餐和朋友一起喝酒喝多了，竟下了水就再也没上来，都两年多了。我是家中独子，老天怪我不检点，害得两老晚年孤苦伶仃，一直让我在这里做孤魂野鬼。明天我终于业满，要转世投胎了，已经有了替我的人。明天六哥如果早点来，天还没黑的时候，会看到一个女人带着她的儿子在这里玩水，女人滑进水里，丢了性命……”

“当真？”

“信得过小弟，自然是真。”

说了，六哥不信鬼神。可小王言之凿凿，检视相处的种种情景，也是严丝合缝，六哥便不得不有些动摇。至于害怕，那是一点都没有了。他接过小王的话，说：“好不容易交了个知心好友，哪知道是这么回事。不过，悲欢离合、阴晴圆缺，自古难全，谁也无可奈何。叹只叹我们相识相知，时间太短。来，”他斟满两个酒杯。“我们干了这最后一杯。”

两人轻轻碰杯，一饮而尽，握手而别。

第二天，好奇心烈，六哥早早到了湖边。他要见证一下小王所说的真假。与其说是要证实，不如说是要证伪。

缄日映晚霞，风生秋水纹。沐浴这自然，六哥差点忘了目的。正自陶醉，忽然听到有清脆的嬉闹声由远及近。举目望去，真是一对母子，小孩三四岁，妈妈三十来岁，子前母后，沿着湖边追逐游戏。六哥心里一紧，脱口叫道：“小心！”话音甫落，小孩一个趔趄，向前扑倒，滚向湖水。女子眼疾手快，飞身一抓，把小孩甩到离岸较远处，但自己身体失去平衡，用力的那只脚又踩到稀泥上，重重地摔进湖里。眼见年轻女子在水里沉沉浮浮、手脚乱划，小孩坐在地上啼哭嘶号，六哥起身冲了过去。可到了跟前，他又犹豫了一下：万一真像小王说的，这女子是替他的，救了这女子，岂不是坏了他的好事，让他不得轮回？不救呢，恻隐之心又如巨浪翻滚，鼓动着得六哥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脱鞋、解衣……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他施救，那女子竟一把抓住了一条伸入湖中的柳树根，挣扎着爬了上来。女子惊魂未定，对六哥视若罔闻，抱起孩子匆匆离去。

看着湿漉漉的女子牵着儿子远去，六哥呆了好半天。这结果，对小王所说，算是证实了还是证伪了呢？转而想，既然女子没死，小王自然就没人替代了，那说不定他还回来。想到这里，六哥决定再等等看。

夜幕四合，云低野阔。六哥躺在草地上，嚼着草根，好像咂摸着人生况味。湖对岸，灯火疏落。六哥想象着，哪一盏灯火是小王的家，想象着他的生活，丝毫没有阴森之气，都是温馨的日常。这小子在逗我，六哥想，他不就是个放假在家的大学生嘛，大概是无聊，想搞点刺激。回忆一下，那女子长得跟小王颇像。她怎么就不能是他姐姐呢，和他的外甥，跟这儿演戏寻开心。

不知过了多久，果然感觉有人在身边坐下。

“咱俩又在一起了。”六哥一动不动地说，“还会分别吗？再分别，会是什么原因？”

“我知道六哥会认为我昨晚说的都是鬼话。本来也是鬼话，我本来就是鬼嘛。可我说的都是实情。刚才女子落水，妈妈哀鸣，儿子哭号，撕心裂肺。为我一人往生，害一命残一命，实在是于心不忍，所以我放弃了这个机会，托女子上了岸……”

六哥霍地坐起：“你这么善良，简直是感天动地啊！”连忙摆好酒具。“来，咱俩好好喝几杯。”

携带的酒水有限，无法尽兴，六哥邀小王到宅子里去继续喝，小王坚辞，称自己阴气太盛，不宜前往。六哥骂他太入戏，却也只好约他翌日再饮，说一定带足酒菜，一醉方休。

随后三天，二人天天大醉。六哥白天大睡，夜晚与小王豪饮畅谈，仿佛置身世外。第四天，到了老地方，见树干上刻了几行字，荧光闪闪，十分醒目：

六哥，托你的吉言，小弟一念善心竟达天庭。老天眷顾，让小弟跳脱轮回，忝列仙班，往英国牛津司职土地，主保那里各色酒吧绵延流传。时间急迫，不及告别，在牛津恭候六哥光临。小王字。

看罢，六哥哈哈大笑，当即回家，收拾行装，准备往英国去。心想，真亦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说不定是这小子考取了牛津的博士、硕士什么的，要去留学。管他三七二十一，去了再说，权当旅游，把牛津的酒吧泡个遍，也不失为人生一大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