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西北角有一块空地,不大也不小,母亲用它来种菜。农村的时令蔬菜,就几样,西红柿,黄瓜,茄子,辣椒。在盛夏,这块菜地最为茂盛的时候,在印象当中,不断成熟的西红柿最多,当菜吃不完,生吃吃不退,送邻居也能送好几家呢。和这种口腹之欲比较起来,印象更深刻的,是给菜地浇水。
陕西西府的盛夏是比较干旱的,尤其在伏天,每每被母亲“揪住”。说,把菜地浇浇。我们一个个便十分地愁眉苦脸。那个时候,浇菜地可是个大力气活。绝无自来水管子一说。院子里有口井,清甜甘冽的深井水,喝凉水从不闹肚子的。可是,这口井太深了,印象当中有四十米深吧。在十四五岁以后,原来是兄弟两人合“绞”辘轳的,逐渐变成了一个人“单干”。一个人可以把满当当一桶水,从几十米深处“绞”出,即是少年力气成长的标志,更是显摆能够担当部分家务的“自豪”。可是,家里的水瓮装满只需要四桶,再打满一桶放旁边,总共五桶。要把整个菜园子浇一遍,岂是十几桶水能够呀?可是,眼看着西红柿打蔫,茄子无精打采,辣椒苗干巴巴的样子,便收起了贪玩之心。当然不是漫灌,为了省水,也为了精准到位,直接把水浇到菜根上。浇水的时间必须是下午六点以后,这时候夕阳西下,菜园子不再被暴晒,浇的水也能存住一些,晚上更能吸收一些,第二天一早,这片菜地便长像是长足了精神,翠绿,生机,迎风摇曳,上边的果实感觉比昨天大了许多。
寻常的菜园子都是寻常的菜,最原始的长相,没有经过嫁接,没有专门育种,更没有什么转基因之类,没有品相一说,也没有什么味道标准。打小时候第一次吃是什么味道,就一直是这种味道。大小不一,色泽不等,边吃边长,很平淡,但很下饭。最让母亲恼火的是家里的鸡和兔子。在菜苗还没有出来以前,鸡们成群结队地在地里“翻箱倒柜”,菜种子大半就这么“牺牲”了,再补种,用刺荆围起来,像一个透风的篱笆,只要看见鸡鬼头鬼脑要“突进”或“飞跃”,看见的人便要喊打喊杀一番,几次吓唬,鸡们便有了记性,不再“造次”。防住了鸡,却忘了兔子。有天给兔子“放风”的时候,疏忽大意,等想起来的时候,兔子已经在里边“大快朵颐”半天了,兔子吃饱了,可伶失职的我们被母亲教训半天。
冬天,是没有菜可种的,大宗的菜如红白萝卜、白菜和葱,都收获完毕。母亲便让我们在菜地中间挖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窖,用来储存收获。把一大堆萝卜埋进去后上边要插一簇包谷杆,懵懂地懂得了植物也有“呼吸”的需求。这种非常土但成本低且方便实用的方法,在农村有很多,从生产到生活,比比皆是,既是传统以来穷的无奈的经验,却也闪现着科学智慧的火花。这些窖藏的萝卜一般不会天天取的。因为,在冬天,还有腌制的萝卜,几个坛坛罐罐都装满了,漫长的冬天,这种腌萝卜成了儿时饭桌上的突出记忆。家里要盖房子或者需要人帮忙才能完成的维修,这才要挖开菜窖,取出若干,洗净,焯水,放辣子面,淋油,便是香气四溢的新鲜萝卜丝。春节的时候,要几乎全部挖出来,洗净,切成小片,专门用煮过肉的汤将萝卜煮一遍,这是一年之中唯一的一次让萝卜“高大上”地登堂入室。春节待客有道菜,地下就是这种用肉汤“熬”过的萝卜,对,我们就叫做“熬萝卜”,上边盖着几片肥肉和几个丸子。萝卜的清甜辛辣被久违了的肉香浸润裹挟,软糯馥郁,唇齿之间的香味久久不忍下咽。
菜园子的周围有几处边角,母亲还种上了几簇花,月季,牡丹,还有农村常见的喇叭花、指甲花,给菜园子注入了鲜艳和活力,也让整个院子有点“洋气”的感觉。
随着我们成长,立业,成家,老屋的人愈来愈少,街道上卖菜的人也愈来愈多,品种多,品相好,且几乎要覆盖了四季。家里的菜园子便越来越小,品种也越来越少,即便做家常饭对菜园子的需要也不依赖了。纯粹成了母亲所说的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务心慌”。是的,母亲和父亲单独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多,但地里的活越来越少,闲不下来的他们,用种菜地来打发时光,这一点也算是和操弄花草的城里人“接轨”了。当西红柿开始红了的时候,母亲便想办法通知我,计算着我放假的时间,惦记着能让我和妻子、儿子,吃上她自己种的西红柿,还有院子里唯一的快要成熟的白杏树。母亲不会知道什么叫乡愁,但她隐隐地觉得,这个菜园子好像能勾起我回家的念头和绵绵的思绪。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感觉母亲在很长时间里神情抑郁,对很多事不感兴趣,打不起精神。那个菜园子便彻底荒芜了。再
后来,搬了家,母亲身体也逐渐不好,以至于在她离世的前两年,愈来愈失去记忆,到最后一年,连经常照看他的弟弟妹妹也认不出来了。但,在我的梦里,梦到母亲的时候,仍能看见她在菜园子里忙碌,她在给花浇水,她在菜园子旁边赶着鸡,在门口和邻居拉话......
母亲,我想你,你在那边好吗?你和父亲都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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