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府地区,大凡上个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应该没有不知道礼当的。大约从记事起,逢年过节,尤其是春节,礼当走亲访友是必不可少的,必须的,绝对不会缺席的。
西府的礼当很有讲究,只是在我的老家,已经处在西府的边缘,距离最为讲究的凤翔、岐山已经有些距离,属于周礼文化核心圈的外围区域,加上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从山东、河南等地流入大量人口,使得我们本来浓郁的许多西府讲究冲淡了些许,再加上社会体制变化、文化教育等等方面的强力影响与规制,许多存在于人们心里深处的风俗文化,趋向于简化、简单和简朴。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在我还能清晰的回忆范围内,确实已经简单了。当然,礼当归于礼数的物化形态,除了繁文缛节的风俗遗传,大多情况下,还受制于经济收入的多少,所谓“仓囹实而知礼节”也。再怎么讲究,也得以实力为基础的,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大可以理解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上层建筑即是曾经“臭名昭著”但被实践证明了是儒家核心要义的“礼”。
大约在农历的腊月开始,在酝酿“年气”的时候,准备过年走亲戚的礼当是“备战”过年的重要内容之一。在我的家乡,挂面就是主要的礼当。现在看来,挂面作为礼当,显然是农耕文明以降伴随着短缺经济的产物。全国主要的小麦主产区,全国面食人口聚居区,又包含着“以食为天”的巨大道理,这便是挂面当选“首选”的充要条件。生产队在腊月前的几个月,便有专门的两个有挂面手艺的人,住在队里一孔窑洞里,专司挂面业务。完整的流程我没有见过,只是断断续续地看见过拌面、发面、揉面、盘面、搓面、拉面,再到后来的挂面。等到挂面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功成大半,在冬日乍暖还寒的阳光下,挂面要挂许多天,与其说是晒干,不如说是风干个更确切些。下来的切面便简单许多,只许等距离、巧劲用刀、少掉渣即可。自己生产队没有手艺人的,便要去有手艺人的生产队去换面,用麦子换,一斤麦子换多少面,有规矩,有行情,亦有人情关系在里面,但总归有价值规律调节,成本加上劳动,再有些微的“剩余价值”,得,成交。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随着包产到户和集市贸易的逐步放开,挂面已经成为一种规模商品,买卖便十分方便了。
第二种礼当便是点心。当时,点心虽然稀缺甚至比挂面还要稀缺,但在礼当的排行中,它还是不能逾越过“挂面”的。在我理解中,既有上述的根深蒂固传统习俗作用,也有老百姓自己实用主义的价值判断。比如:挂面既可作为礼当,又便于储存,还可应急,水开即下,属“救急”食品。兼顾了“面子”与“里子”的功用。而点心因为稀缺,作礼当的属性更多一些,但对普通人家来说,除了送礼,它应不了急(饥),关键一般也不舍得买。挂面是充分而且必要的礼当,点心则是充分但不是必须的,当然,走亲戚除外。因为在我们老家,走什么亲戚送什么礼当是有严格的规矩的。
比如,初二到初四走亲戚,一般是回娘家、看长辈,挂面属于“主礼”或“重礼”,不论拿白糖、茶叶或者其他品种为数不多的礼当,挂面当仁不让的是首选和必备。哪怕就拿一份挂面。一份便是三把,或者两大把,重量应在二斤到三斤之间。这个重量会不等,因为牵扯到穷富差别、人品厚薄、市场奸商、亲情远近等许多复杂因素。我记得,我们全家正月初二去外婆家,好几年的礼当就是一份挂面,主要还是日子穷,外婆也不让带别的。一家大小六口人,要在外婆家吃两顿饭,走的时候还要带些,这不仅是外公外婆的无私援助,也是母亲在最恓惶的日子里最坚实的心理依靠吧。
正月初五一般不走亲戚,叫“破五”,有待在家里吃搅团的习俗,我倒觉得多多少少有些忆苦思甜的意味在里头,过去的日子,短缺给人的印记太深刻了。初六开始,要走的亲戚是倒过来的,一般是娘家人到出嫁的女儿家,通俗来讲,就是长辈看晚辈。这时候,主要的礼当就是点心,有麻饼、江米条、小果等,但是,稍等,如果是看望新出嫁的女儿或者比较亲近的、重要的晚辈亲戚,送麻花仍然要比点心更气派,更显得重视。同为面制品,给人的感觉,麻花更要“面食”一些,和前面的道理有些类似的。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社会巨变,物质极大丰富。可供选择的礼当简直琳琅满目、数不胜数。即便在偏僻的西府乡村,牛奶、水果、烟酒乃至各类营养品、保健品都成为礼当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比较传统的上年纪的人群里,礼当再多,里面总是还会有一份挂面的。这也可能是刻在骨子里的文化记忆吧。
礼当的品种多了,也贵重了许多,大家却是愈来愈没有时间走亲戚了。原来是一天多人走一家,现在是一人半天走几家;原来是不招呼客人吃饭就算最大的失礼,现在是吃饭成了最大的负担;原来的孩子走亲戚欢天喜地,现在是叫谁谁不去……
礼当多了,亲情人情却淡漠了,时也?是也?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