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是在我母亲走后不到两年时间走的。十分突然地脑出血,做手术,但毫无起色,十日左右,撒手人寰。
大姨身体很好,很少生病,除了六十岁前后发现高血压,开始吃点降压药以外,大姨甚至都很少感冒。因为大姨很勤快,和大姨夫一样,是西府乡下典型的农家夫妇,勤快,而且是一时不停的勤快,地里的活都够忙的了,在农忙之于拾掇柴火、清除杂草、伺弄菜园,每天还都要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家里的地被征用的差不多了,地里的活已经不多了,大姨夫六七十岁了还要每天出处打短工,其实家里确实不需要他那么辛苦挣钱了,但他闲不住的,大姨也是这样,开始带孙子带孙女,没完没了地倾尽为母为祖母的责任和义务,虽然,从法律上讲带孙子肯定不是她的责任和义务。可是,这是惯常的传统啊,在西府,在陕西,以至整个中国,为父为母者哪个不是“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宿命呢,当然,这是甘心情愿的,是认命。
大姨为人忠厚善良,亲戚们从大人到孩子,都喜欢到大姨家走亲戚,嫁出去的大姑子们回娘家,即便在大姨公爹不在世以后,仍然集中到大姨家吃饭、长坐,有什么家长里短都愿意给大姨说,大姨从来都是耐心倾听,费心劝解,倾情说和。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姨,硬是用她从外祖母身上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的教化传统、规矩俗约约束着自己,导引着子女,感化着亲戚邻人。记得小时候去大姨家走亲戚,只要在他们村口路上碰到个什么人,不论大人小孩,只要你说是上大姨家(说大姨夫的名字或他们孩子的名字),遇到的人每每热情顿加,指了又指,有孩子甚至飞奔到大姨家去报信,大姨在乡邻间的声望可见一斑。
大姨因为不识字,早早出嫁,所以对西府农村当家女人的一应家务样样精通精细,针线活是基本功,锅上案上更不用说。我母亲因为上过高小,在“女红”启蒙的关键时段正在学堂里,所以无论做针线活还是饮食操作,都远远不如大姨,这也是母亲在世时常常给我们说的。大姨也是四个孩子,我们家也是,但母亲说,我们小时候过年穿的新鞋子多是大姨给做的,大姨和母亲一样白天也要出工的,也一样有干不完的家务事,但她硬是替我母亲分担重负,即使她何尝不是负重在身啊。即便在困难时代,大姨家因为地多且靠山近,粮食稍稍充裕些,农闲可到山里打柴火、挖药材换些零花钱,因此大姨总是舍得给亲戚吃,总能在饭桌上多个花样,总能把普通的家常装扮些传统的仪式感。母亲曾经给我们说,大姨擀的面、烙的锅盔馍、油饼,她觉得除了外祖母,几乎无人能及。母亲本是个要强之人,但在这方面,她对大姨是发至内心的佩服。她也最终理解了为何我的舅舅、其他姨姨们到我家总是象征性地吃几口就放筷子,而到了大姨家后总是大快朵颐的吃相,确实属于“技不如人”,甘愿“认输”,不再耿耿于怀。
大姨总是替别人着想,总是把自己看得很小很淡,付出的时候,实打实地付出,没有任何理由的付出。不论对谁,亲戚、邻居,只要说到她这里的,她只要有能力,她甚至是不假思索的应承。但她自己家有什么困难,却总是怕麻烦别人,哪怕是亲戚,自己实在解决不了但事情又不能耽搁,她才不好意思甚至有些讪讪的告诉大舅或者小姨,或者我母亲,大舅和小姨夫都在外边工作,是我们认为的“外边人”,总是认识人多些,办法多些,母亲和小姨大多情况下也只是起些宽慰作用吧。等我上学并工作以后,在我心里想来,大姨肯定对我寄予厚望,能在表弟表妹甚至再下一辈的事情上能够给她帮些忙吧,但,这只是我的想法,大姨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每次去看她,她恨不得把所有能吃的都拿出来,走的时候再一大包一大包地带一大堆,但大姨很少给我下什么任务,即便我主动问起来,大姨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有机会你问嘎”“外边的事都难”“不要麻烦”,她这个时候还是考虑不要给我添麻烦。悔的是,即便是我能力有限,即便是许多客观困难,但我尽全力了吗?我是不是真的做的因惧怕原则而不顾一点人情了?亲娘姨啊!
母亲生病到生活不能自理那几年,大姨经常去看望,宽慰母亲,也帮着妹妹和弟媳干些活。我们知道在照顾母亲这件事上做得很不够,但大姨从来没有说过,她只是夸奖,只是鼓励,我们一边惭愧着,一边尽可能地弥补漏洞。母亲是在大姨怀里咽气的。那个中午接到弟弟电话,我赶回去的时候,母亲已经发烧好几天了降不下来,村里的大夫看过了,暗示情况不大好,让做好准备。弟弟坚持要上医院,我们商量半天决定叫大姨来,大姨很快接来。大姨从上到下,摸了母亲的鼻息、额头、脸颊,摸了母亲的腿到脚,沉静地说道,不要去医院了,赶紧叫你舅和几个姨,看能看上最后一面不。我们慌忙打电话,作其他准备。晚上7点左右,在所有亲戚都在跟前后,母亲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那天,我见证了一个冷静、理性的大姨,在母亲烟气以前,我们实在忍不住要放声大哭时,大姨制止了我们,稍带严厉和专注,和往常那个慈眉善目,总是笑容满面、和言悦声的大姨扮若两人。她沉静地说,不要哭,让你妈安安生生地走,放心地走。等母亲安静地走了以后,大姨终于打开了生死离别的悲伤闸门,和小姨嚎哭不已,那是亲生姊妹的永别啊。
母亲去世后,我在心里,其实是把大姨当母亲对待的。在母亲生病一直到不能自理那几年,大姨实际上已充当了母亲对一个在外边营生的游子的牵挂角色。每每去看大姨,嘘寒问暖,问孩子,问媳妇,甚至问候我的岳父母,想吃什么做什么,哪怕你刚吃完饭也非要做,走的时候生的熟的再拿上,这都是前些年母亲身体好的时候的全套流程啊。之后,每每回家,去看大姨,确实是想尽一点年轻时不谙世事没有尽到的孝心,还有的,是寄托对母亲的怀念吧。只是,只是,苍天太不随人愿!一年多,才一年多的时间,大姨便遽然而逝,不给机会,只留遗憾,只留遗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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