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有个表叔住在乡下老家,我每年都去看他。他住的是两间道房,道房就是临街的房子,这在村人的意识里不是什么好房子。过去和现在村里的住宅都是“四合院”结构,临街的房子很少。后来才知道,他家的老宅翻盖后给大儿子结婚用了,二儿子结婚时村里划拨了宅基地,盖了新宅给二儿子住了。他买了邻居的两间临街的老房子自己一个人住。
农村临街的房子很少,那两间临街房可能是那个村的唯一了,房子的窗下道边有一颗老树,夏天时枝繁叶茂,表叔经常在树下乘凉喝茶。我没注意是什么树,但我每次开车去的时候,都先找到树,然后看到道房的门和窗,才确定这是表叔的居处。今年去的时候有点意外,进村时发现街道发生了变化,比先前要干净整洁不少,道路两边的地都做了硬化。我一路开过去没见到那棵老树,当来到道房时有些犹豫。这时表叔从屋里出来,我才确定。我第一句话就问:“怎么树没了?”表叔说:“村里整治街道,把树伐了。”我说:“有棵树多好,为什么伐了呢?”表叔说:“人家说这棵树有些碍事,又挡屋里的阳光,我想也是,就伐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进村后一路也没有见到一棵树。哈哈!原来绿化只是对城里人说的,村里人不太讲究这些,出了村遍地都是绿色,还什么绿化呢?那棵老树大约有好几十年了,在过去的农村是非常讲究树的,很多人家门前都种着树。记得《三国演义》里写刘备的家乡,门前有一棵大槐树,每到夏天的时候枝叶茂盛,树冠长得像一个圆圆的车盖。于是有卜者说,这户人家将来会有贵人出现。印象里小时候的村里人家,好多门前都种着树,夏秋时节,远远地看到有绿树掩映的地方,一定是村落所在。每当日暮时分,在绿树环抱的村落里升起炊烟,与绿树和残阳重叠在一起,朦朦胧胧的一片,画面恬静而温馨,这就是我一直向往的乡愁啊!一个村落如果没有树,就没有了生活,没有了生气。我有些埋怨表叔答应人家伐了那个树。
唉!国人做事喜欢“一刀切”,这已经成为积习。既然要干净整洁,就一棵树都不剩,来个光溜溜。前些年城里一到深秋落叶时节,环卫人员都要清理路边的落叶,直到掉得一干二净为止,要有一段时间呢。这两年发现,不再清理落叶了,落叶掉落在街道两旁,铺满了小径,走在上边发出沙沙地响声,放眼望去,到处是落叶,有黄有绿有红,别有一番情趣,让人们体会到了大自然的美感。这才是一个自然生态之美啊。后来才听说,杭州西胡苏堤上早就不再清扫落叶了,保持着自然给这个世界带来的的秋色。这不但是社会治理的提高,也是人们审美的提升。可惜了,那棵老树!
表叔是我姑奶奶和姑爷爷过继的儿子。姑奶奶和姑爷爷二人一生无子,便过继了同姓族亲的孩子作为继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姑爷爷是个农民,还懂得给牲口治病的方法,是个自学的业余兽医。我曾看过姑爷爷保留下来的一些给牲口治病的医书,比较古老的那种,似懂非懂,很难理解。但就凭这些,姑爷爷成为当地有名的兽医,经常给庄户人家的牲口治病,不仅得到了乡亲们的尊敬,也有些菲薄的收入。再加上他是村里有名的庄稼把式,据说曾在一次庄稼把式拔麦子比赛中战胜过对手,一是传为美谈。姑奶奶是个勤劳节俭、持家有道的人,加上人口少,生活上一直比较宽裕。我小时候回老家,经常到姑奶奶家去住,当时给我的感觉,姑奶奶家吃饭的时候,桌上时常有炒菜,有油水。姑奶奶和姑爷爷为人和善,老实厚道,遇事持中守道,从没有和村人发生过纠纷,是村里公认的善良人家。
我小学四年级暑假时回老家,开学时文革爆发,学校停课,干脆就在老家住了下来,那段时间在姑奶奶家住的时候较多。在我的朦朦胧胧的印象中,曾经出现过这样的想法,姑奶奶家生活相对宽裕,为什么阶级成分是中农而不是地主呢?我没有问过,自然不知道其中道理。那时划定阶级成分是有硬性条件的,人均土地、生产资料、是否雇工等等。直到现在也没问,可能是觉得这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姑奶奶家和我外祖父家住一个村,而且离得很近。说起来,父亲和母亲是姑爷爷和外祖父给定得娃娃亲,就是孩子很小的时候,由父母包办约定的亲事。那时几乎都这样,可以说是封建包办婚姻,也可以说是传统文化习俗,有的长大成亲后,生儿育女过得有滋有味,有的却成为遗憾一生。那已经是民国时代的新文化运动之后好多年的事情了,但农村的习俗就是这样,城市时髦风气等刮到农村,不知道要到什么猴年马月。所以,中国的改变还要看农村,农村不进入现代化,中国就没有现代化。这跟我说的城里人想保存自然的秋色,而农村人却要伐掉那棵老树是一个道理。
外祖父与姑爷爷关系很好,两个人都为人厚道,又都是庄稼把式,走动得比较多。但那时大多住在姑奶奶家,因为当时外祖父只一个人在乡下住,外祖母和三个舅舅都进城了,外祖父不愿意进城,舍不得新盖的宅院,也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于是便一个人在乡下住了下来。外祖父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有把子力气,是个干农活的行家里手。那时白天到生产队下地干活,一天到晚三顿饭自己着吃,生活简单而洒脱。对于我来说,这未免有些单调,不如姑奶奶家温馨。所以,不常到外祖父哪吃住,只是外祖父腾出空闲来,做点好吃的饭食,才喊我过去。这样的生活一直到七十年代末,外祖父上了年纪,才让舅舅申请了城市户口,来到了城里。但外祖父到城里之后,却没有自己在乡下生活自在,一是很难融不进城里的生活,二是没有经济来源,全靠舅舅们赡养,心里不是滋味。于是仗着身体硬朗,自己找临时工干,还到工厂烧过锅炉,以减少舅舅们的经济负担。
这以后没有多少年,外祖父突然得了脑溢血,没几天就去世了。那时我正在忙里忙外的瞎折腾,没有参加外祖父的丧事,现在想起来很对不起他老人家。何止外祖父,就是外祖母后来的丧事也没有去,那时我早已经成家,住得离父母较远,也是考虑到外祖父母与我们住在两个城市的缘故,母亲没有将外祖父母去世的消息告诉我。等我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结束,只能默默地悼念了。没想到这些遗憾,深深地嵌入大脑的记忆中,一直没有忘记,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自己的老化,愈加深刻起来。有一次表叔说:你姥爷走得有些早了,如果还在家里,可能不至于,他的身体很硬朗,六十多了干起活来还当一个壮劳力,没想到进城没多少年就没了。”我也这样认为。但外祖父进城是早晚的事,一个人在村里生活毕竟不能长久下去,这是两难的选择。
表叔比我大十岁,那时已经是十八九岁的人了,也是个典型的庄稼把式,为人老实厚道,平常话不多,也就是吃饭的时候有些交流。记得有一天晚饭时,表叔跟我说:“明天早起些,我带你去河边扒鱼。”扒鱼是北方农村一种很费力气的捕鱼方式,多在深秋时节,河水凉了,鱼都趴在水底下,在河边用扒网将趴在河底的鱼连泥带水的一并扒到网内,倒在河边上。我曾经试过几次,那时我力气太小,使用扒网的效果很差,一听表叔说要带我去扒鱼,便兴致盎然起来。第二天一大早就扛着扒网出门,在临近的沟渠中,表叔扒鱼,我来捡拾,好像效果不太好,一早上也就扒上来一斤多小鱼。那天中午,姑奶奶熬一锅小鱼,贴了几个饽饽,虽然不丰盛,却也别有味道,四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给我印象深的是表叔结婚的时候,让我去给“压炕头”。这是当时农村办喜事时的习俗,要找两个家人比较全科的孩子,在结婚前一天新房的炕上睡一宿。被选中当然是一种荣誉,也有些待遇,要铺上新被褥,还有红枣、栗子和花生等等好吃的。但一般人家为了防备“压炕头”的孩子尿炕,不给新被褥盖,而是将新被褥象征性地打开,让“压炕头”的孩子享受到里面的吃食之后,再换上老被褥。没办法,这也是万全之策,如果碰到一个尿床的孩子,毁了新被褥不说,也是不吉利的事。小时候在家乡的那几年,参加过多次婚礼,感觉最热闹和好吃的,就是表叔的婚礼了。那个年代,农村婚礼的酒席上,能够吃到鱼和肉是不容易的。亲戚们说起这事来,都很羡慕。
后来我上中学及毕业后参加工作了,就很少回老家,自然也没去姑奶奶家住过。大概是八十年代初的时候,姑爷爷去世了。听说是早上到生产队喂猪的时候,蹲在那里突然去世的,不知道什么病因,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心梗之类。后来在回老家参加祖父葬礼的时候,到姑奶奶去过一趟,姑奶奶还是那样的慈祥,只是脸上多了几分沧桑。几年之后,姑奶奶也去世了。遗憾的是,两位老人的葬礼我都没有去。前年听表叔说,明年春天要修高铁,祖上的坟地要迁移,我本想着去参加姑奶奶和姑爷爷的迁坟仪式,可还是没有参加,这一遗憾至今依然留在我的心里。
表叔有两儿一女,都已经成家立业,人丁兴旺。遗憾的只是表婶过早的离世,表叔中年丧妻,一个人眼见着儿女长大成人,现在他一个人生活。表叔在村里也是个人物,曾当过生产队长、民兵队长和治保主任,为人正直,很为村里人称道。村里有个大事小情还找他帮忙。去年得了胆结石,做了胆切除手术,现在已经完全康复,虽然脸上的皱纹多了起来,但快八十的人了,还属于那个年龄段里健壮的人,这就是勤劳的好处。那年我去看他,他拿出与同族人修整的家谱给我看,看来人到这时都会有这种寻根问祖的潜意识,这可能是他的一种精神寄托了。
从表叔家出来的路上,我突然想,与表叔家的亲情关系也就停留在这一代了,对他的孩子们我没有什么印象,虽然见过一两面,但没有什么交集。人家都在忙着自己的生活,不像我一个退休人这样闲在。我望着地上铺陈的秋叶,不禁感慨起来,人生的亲族关系犹如一棵大树,每个人都是树上的叶子,从发芽生长,从小变大,由绿变黄,最后飘落到地上,尽归于泥土,完结了自己的宿命。是人犹其树,还是树犹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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