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了门,多是抬起下颌的,眼角微垂,仿佛屋外正有巴巴候着要见她的,哪怕院中坊间空无一人,这婆姨依旧如此。
人时常拿捏一个姿势久了,走到哪里,都带着骨子里的根性,并延展到四肢和面目上,于是,千人千面,万人万相。
她家先生,瘦瘦的戴细丝边眼镜,见人亦漠然无话,偶尔面上挤出半个笑,又瞬时消失在眼镜片后。据说他跟着一个大老板,两三年光景,就发达了,手底管辖几十号人马,能耐的很。
这妇人不喜孩子,听不得嬉闹声,时不时给人脸色看,因而,院里再顽皮的娃儿,过她屋前,都低了声,蹑手蹑脚的。
她只与同她装扮一样的太太们来往,少有邻里到过她家里,有路经的偶溜进去一眼,暗叹装潢摆设的精致,不知内屋又是啥模样。
一次与房主起了争执,这婆姨用蓄着长指甲的手指指点点,放言道,谁稀罕住这杂院,待我家先生忙过这阵子,就去找大房子。
一日,一群人车停院门,下车直奔东厢房来,迈步进屋,一阵吵闹嘶喊和东西跌落声,随后,几人陆续将屋里物件搬出,丢到车上。
从几人支零的言语中,拼接碎片,大约是这家男人的东家卷了钱财逃匿,甩下个烂摊子给他,这男人见势不妙也戢身躲了出去,债主寻不到人,只能上门来讨,搬屋里家什泄愤。
讵料,看上去里外皆透着精明又擅算计的男人,也会老猫烧须,火中取栗不成,连累了家小。
那日偏逢雨,妇人不顾往日自恃的尊颜,追出院子,与那几人撕扯起来。几个邻居,虽平日与她无往来,也上前帮她解围,可这女人凶横的,哪里近得了跟前。
终因寡不敌众,她一样东西也未夺回来,车子扬长而去。
檐下瞧热闹的街坊不少,雨水冲花了妇人满面脂粉,头发散乱,滴着水,一缕缕贴脸上,手臂有伤痕,狼狈不堪。
而后,众人两边分开,她打中间低头快步走过,头耷低到胸前,溜回屋。
邻里看着面目全非的东厢房太太,仿佛羊群里跑出骆驼来,有些错愕,或还好奇,原来她是会低头的。
风波稍息,男人悄悄返家。隔三差五仍有债主砸门,传票更是一张接一张。
男人进退路穷,腹背受敌,很快病倒不起,撑了一两年,病殁了。
妇人自那次大雨浇过颜面后,似乎再没有心力涂脂抹粉了,出门来,躲着人,也时常低着头。
房租交不上了,趁着院内无人,她夹一个包裹,溜出去,到当铺或找小贩。
院门口有收旧物的叫喊,她招手孩子,递几兜东西,帮她拿去卖掉,一会儿,小子们跑回来,一把零钱交到她手里,她取出糖果分给他们,也会笑一笑,脸上皱纹多了。
等到家计用度再难维持了,听人劝,她再找了人家。
听说后嫁的男人酗酒、没读过多少书,也是鱼质龙文、虚有其表的主儿。妇人身无一技,无法给家里添砖加瓦,仅存的那点姿色,是不能置衣打粮的,还端着当年做太太的脾气,分明是止沸益薪,加之她手脚又笨,以前拿脂弄粉的手腕,里外的家事都做不来。夫妻过久了,吵闹不歇,日以厌薄,最终,她被男人打跑了。
东边厢房因被讨债殁了男人,有些晦气,暂租不出,房主临街有铺子,于是将其作了杂物间,屋内还余之前那位太太家的大小物件。
屋前阶下,渐渐地有了成片的荆榛青苔,后来,孩子们会凑近东厢房,扒着窗台往里瞧究竟。再后来,有泼皮的小子,趁大人不备,伸手从门窗缝隙拽出几样零碎玩耍。
没几年,又一茬娃娃满院里跑了,东厢房租给一对老夫妇,儿女未随身边,老太太慈眉善目,老先生喜养鱼虫花鸟,惹的丫头小子下学回来围观,问这问那,再无谁怯生不敢近前了。老夫妇见了孩儿们,更乐呵的,如同拾了宝。
院里住家,再无人提及当年东厢房的太太。
流年犹如一本装帧的空白书,命里的危局和转机,一半在天,一半由人摇笔涂鸦,倘若以举止的花哨,捂藏内质的空洞、以面目的刻薄,掩饰内在的贫乏,即便出落成雕虫手,也就像有些人的傲气,是缺乏底气的。
高级的认知与情商,成就健全的性格与精神,低级的,只能沦为脾气和情绪。当人所有能耐,只是搁在浮面上的那些时,是经不得风雨的。浮面如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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