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的回目是: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上回说,惜春对她嫂子尤氏说了一番无情的话,并以决绝的态度表示与宁国府划清界限,不再来往。弄得尤氏心里很是不爽。
尤氏来到李纨这里。尤氏有感于昨晚的“抄检”,不禁笑说:“我们家上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的事都够使的了”——这句话如果作一下深度解读,正是对贾府表面上的虚假礼数,与实际上早已经“礼崩乐坏”现状的无奈点评。而这话偏让尤氏这个平时只是一味服从的人说出来,也是别有深意。接下来的情节还有进一步的印证。
宝钗来跟李纨请假,说打算搬出去住,显然是因为昨晚大观园被抄检的事,为了避开是非。所以,李纨与尤氏无奈的相视一笑,对此心照不宣。
这时候,探春和湘云来了,宝钗说了要搬出去的事儿,探春想到近来大家庭内部的各种令人窒息的内斗,特别是昨晚上的丑剧闹剧,难以抑制激愤的心情,不禁冷笑说:“咱们倒是一家子的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贾府内部的争斗已经到了走向分崩离析的地步,难怪探春发出这样痛心疾首的感慨。
尤氏到贾母这边来,听到王夫人正在说“甄家”获罪被抄家的事。
如果说,“抄检大观园”从某种意义上,是贾家后来被抄家的预演。那么,从这几回间接透露的信息来看,还有另外一个真实的情景正在发生——“江南甄家”已经被抄家了。作者在这里若隐若现提到的“甄家”的事,其实正是被有意“隐去”的“真的家事”。
贾母以她的身份和阅历,不会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但她或许更知道什么叫无能为力。所以尽管心里不自在,仍抱定“眼不见心不烦”
,“及时行乐”为上策。说咱们别管人家的事,还是商量中秋节赏月是正经。王夫人说已经在园子里准备好了。
说话之间,丫鬟们已经抬过饭桌,贾母再次要求减免一些各房孝敬的老规矩,因为现在的经济状况实在不比从前了,需要考虑节俭。
尤氏捧过一碗红稻米粥,贾母吃了半碗,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哥(凤姐)吃去。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黛玉)、宝玉两个吃去……”——原来那个时候,贵族之家就有吃野生动物的习俗,也不想想,万一染上“冠状病毒”可如何是好(偷笑)?
贾母吃完饭了,让一直在下边伺候着的尤氏也吃饭。贾母看到尤氏手里捧着一碗普通白米饭,埋怨下人昏了头,鸳鸯赶紧解释,说现在都是“可着头做帽子”,细米是一点儿富余没有了。贾母只好笑说:“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
来”——贾府如今的光景真是大不如前了。作者这样写,倒不是说,贾府已经到了吃不起饭的境况了,而是说,贾府现在的物资保障能力日渐匮乏,已经难以支持挥霍无度的模式了。
因为凤姐和李纨都在病着,作为唯一健康的孙媳妇,尤氏临时递补了凤姐的位置,陪贾母说话,直到天黑。回到宁府,尤氏看见门前有四五辆大车,知道都是贾珍引来聚赌的,加上还有还有骑马来的,可见规模不小。
进门来到厅前,尤氏特意从窗户前走过,打算亲眼看看里边的人都在玩什么游戏。这一看不要紧,可算是开了眼,目睹了这些“高朋”们的丑恶行径……
中秋是大节日,但贾珍因为仍在“居丧”,往常节日期间的那些快乐活动理论上应该受到限制。但贾珍可不是甘心受约束的人,有道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于是就想到一个变通的办法,召集了一个“射圃”活动——大概相当于射箭“大奖赛”吧。
光玩射箭未免枯燥乏味,缺少刺激,得赌个输赢才有意思——其实,“射圃”本来就是幌子,聚赌才是真实目的。贾珍就让贾蓉出面作“局家”。于是大家议定,以“射圃”的输赢决定晚饭轮流做东,应邀前来的这些人“都是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侠纨绔”,也都想要借这个机会卖弄一下自己家里的好厨子。于是每天杀猪宰羊,俨然一场斗富比赛。
作为家长的贾赦、贾政听说贾珍在家里组织射箭竞赛,都给予很大的肯定,说这才是正理。贾家的子弟虽然习文不太出色,武功还是要多多练习的,毕竟我们是“武荫之属”——祖宗先人是靠武功获得封号,光荣传统后代得继承发扬,于是就让宝玉、贾环等也过来熏陶熏陶——要怎么说官僚主义害死人呢!
贾珍“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射圃”之意也不在箭。到了晚上就要以“歇肩养力”为由,直接玩起赌钱游戏了。这时候,尤氏在窗外,看到了其中一个片段——原来这赌钱的过程里面还有很多“花样玩法”。什么花样?你只要想想这里面除了有薛蟠,还有个与薛蟠行径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傻大舅”邢德全,邢夫人的兄弟,就可以知道都玩些什么了。那些丑态毕露、污言秽语越来越不像话,尤氏实在没法再听下去了。
按照封建的礼制,有孝的人家,八月十五是过不得节的,贾珍倒是有办法,决定在八月十四“应景”,也是个“变通”。这天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带领众妻妾开怀赏月饮酒作乐。席间,又让两个小妾,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尽情欢乐——前面说,贾府的资金状况和物资保障能力,已经不能支持“挥霍无度”的模式。然而,贾珍以及贾府的子弟们,却一时半会儿难以摆脱“路径依赖”。
寻欢作乐直到三更时分,忽听得靠近祠堂那边的墙下有人长叹一声,贾珍厉声叱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人答应。随着一阵风声,飘过墙去,并听到祠堂有门窗声音……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第二天是十五,贾珍早上带众子侄开祠堂行礼,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作者在前面的这些神秘恐怖的描写,对应回目中“异兆发悲音”,我想并非是渲染鬼神迷信,而是以此暗示,随着贾府败亡的必然命运,贾氏祠堂里列祖列宗的亡魂,对这些仍然在一味“高乐”的不肖子孙们,发出了异样警示。可惜,没有人肯于接收这个信息。
贾珍夫妻晚饭后到荣府,只见贾赦、贾政都在陪贾母说闲话。贾琏、宝玉、贾环、贾兰都在地下侍立。贾母看月亮上来了,带领众人来到大观园,在嘉荫堂前月台上焚香祀月。然后,贾母提出,“赏月在山上最好”。于是来到了位于山脊的大厅——凸碧山庄。
大厅里用一个大围屏隔作两间,上面贾母居中坐下,“男丁”们左垂手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手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桌半壁,下面还有半壁余空。贾母感叹,想当年何等热闹,现在觉得人太少了,说叫女孩们坐那边吧。于是把迎春、探春、惜春从围屏后请出来。
为了活跃气氛,贾母提出在席上玩“击鼓传花”游戏,鼓声停止花传到谁,饮酒一杯,罚讲笑话一个。第一轮鼓声住了,花传到贾政,贾政一本正经地讲了一个“怕老婆”的笑话,内容庸俗乏味,跟他的笑话内容一样,让人有点儿“恶心要吐”。但众人都笑了,大概一是出于礼貌,二是从来没听贾政讲过笑话。
接下来又传到宝玉,宝玉因为贾政在场,你想他怎么敢说笑话,左右为难,不如不说的好,请就求作个别的吧。贾政就让他以 “秋”
为题,即景作一首诗。只是附加了比较苛刻的条件,诗里不准用那些大家常用的形容秋的字眼,必须要另出己见——这就增加了很大的难度系数,不过倒是正到了宝玉的心坎上。
宝玉很快就作出来了,贾政看了,点点头,没说话。贾母问,怎么样?贾政说,难为他——显然是还不错,吩咐奖励两把从海南带回来的扇子。贾兰看宝玉得了奖,也作了一首,贾政看了,很满意。
接下来,又传到了贾赦,不大开眼的贾赦讲了一个父母“偏心眼儿”的笑话,是否“说者有心”不知道,反正贾母“听者有意”,不大高兴,弄的有点尴尬。
不料,这次传到了贾环,大概是这几年,贾环读书也有了长进,自认为有了点儿歪才,正想显露一番,机会难得,挥笔写成一首绝句,贾政看了也挺意外。贾赦拿过来一看,大家赞赏。
那么,这三首诗究竟是怎么写的,又写的是什么呢?可惜了,书里面留给我们的是空白,至今没有人能够看到。但从回目中“赏中秋新词得佳谶”透露的信息分析,诗的内容里大概都写了什么好的期望吧?
“庚辰本”有回前评:“缺中秋诗,俟雪芹”,“俟”是等待的意思,显然是说,等待曹雪芹把这几首诗补齐。遗憾的是,到目前所能看到的任何一个版本都没有能够补上。
所谓
“红楼未完”,其实并不是如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只写了前面大约八十回,而是没有最终修改完成。从相关的“脂批”所透露的情节看,应该是有头有尾大体上写完了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半部书稿“被借阅者迷失”。
这里面,贾政所要求作的诗,被称为:“禁体诗”,也叫“欧阳体”,因为宋代文坛领袖欧阳修曾经约朋友们作过这样的诗(诗比较长,这里不引了)。后来的大文豪苏轼 也曾模仿并有佳作。
然而,虽然说这样要求的本意是“出新”,但因为限制了人们通常用来形容或比喻的词,难免就得引经据典去找人们不熟悉的事物建立“意象”,这样的诗就可能变得费解以至晦涩难懂。能作出佳作的,恐怕没有大学问是很难胜任的。
偏偏这里的特定条件,作诗的又是几个读书不太多的“学童”,而又性格各异,这就更难模拟了。我大胆揣测,曹公本是为了让各种诗体都有机会在本书中呈现,但他自己面对这个题目,可能一时半会儿也犯了难——以曹公的才学,按照这个要求写几首诗不一定很难,但还要模仿这几个特定人物的口气,还要让人看出“佳谶”,难度系数就太大了。
总之,曹公在完成初稿的时候,这里留着空白:“道是……”。后来究竟有没有补上,不得而知。反正现在能看到的版本都空缺。后来的各种版本续书的作者,对此都无能为力。程高本干脆把“道是……”删去。我甚至曾经大胆设想,这或许就是曹公故意留下的一个难题,以此来鉴别真伪。因为这是造假者难以逾越的障碍,换句话说,如果不能按书中各项条件要求,补齐这几首诗,无论怎样造,也没办法乱真——这算是题外话。
另外,这一回的回目也是“未完成式”。“庚辰本”上下两句的中间都缺两个字,现在看到的用“异兆”
“新词”填补,不知道是否出自作者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