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的回目是: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上回说,一直身体力行,不遗余力追求长生不老的贾敬死了。皇帝下旨,念他祖上的功劳,“追赐五品职”——也就是说,发丧可以享受五品官的待遇。按照贾府一贯的排场,我们由此可以想象,那场面估计得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了。回顾本书在第十三回,叙述秦可卿发丧的时候,贾珍为了体面,临时为贾蓉买了一个“六品龙禁尉”,也就是说,为秦可卿办的那场声势浩大、风光无限的丧事,只算是比照“六品夫人”待遇。而贾敬这一死,是钦定的“五品”。有读者就会顺理成章地想,这一回是不是应该有更大篇幅的丧事描写?
但实际上,在这一回我们只看到这样概括性的几句话——
发丧的这一天,“丧仪焝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看的何止数万人。”
——曹公为什么选择的是略写?原因其实也简单,正如有的版本保留的回前批所说:“秦氏病故,凤姐理丧,已描写殆尽,若仍极力写去,不过加倍热闹而已。故书中于迎灵送殡极忙乱处,却只闲闲数笔带过。” 曹公用笔从来就不喜欢简单重复。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从本回中的细节里面也可以看到一点儿端倪——如今贾府的经济状况,已经大不如前了,虽然场面上仍然要尽量铺张,但财力却时常显得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了。
宝玉是贾敬的侄子辈,当然也得按规矩每天陪在灵前应酬。然而对宝玉来说,只是应酬而已,当然心不在焉。这一天见没有客人来,就抽空回来看黛玉。
宝玉先回到怡红院,看到丫鬟们正在打打闹闹地玩游戏,只有袭人独自在里间细心地、无微不至地忙着为宝玉打理日常生活用品。
宝玉跟袭人交代了一下,就出来往潇湘馆去看黛玉。 路上遇到黛玉的丫头雪雁正带人拿着些瓜果类的东西。宝玉想,黛玉从来不吃这些凉的东西,弄这些做什么?从雪雁嘴里得知,黛玉今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有点儿伤感,又是写诗,又是吩咐拿出香炉,又让摆鲜花瓜果之类,仿佛要祭祀什么人。
宝玉闻听这个情况,一时陷入了两难:
如果现在去,看到妹妹伤感,肯定要极力劝解,怕她会烦恼郁结于心;可要不去,又怕黛玉过于伤感,无人劝止,都可能增加她的病——这里,通过细致的心理描写,生动的表现了宝玉对黛玉所独有的细致入微的体贴。
宝玉决定先顺便去看看凤姐,过一会儿再看黛玉。
宝玉问候凤姐的病情恢复情况,凤姐说,“三日好,两日不好的”,这段时间,家里的下人们不断地闹出事来,“总不得心静一会。别说想病好,求不添病也就罢了”——读者注意,凤姐的病虽然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各种调养,但似乎仍然是每下愈况的趋势,这当然与她过分要强,太过操劳有关。
宝玉劝慰了凤姐几句,就告辞。来到潇湘馆,看到已经祭完了,就走进来,“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可见,黛玉的病情已经是越来越严重了。
宝玉看到砚台下露出一角纸,不禁伸手拿起,黛玉不让看,宝玉已经揣到怀里。
二人正在争执,恰巧宝钗进来,问是怎么回事儿,黛玉笑着说:“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喜、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
西施、虞姬、王昭君、绿珠、红拂这几位知名度很高的古代美女,是黛玉这几首诗中所题咏的对象。这其中,除了红拂,其他四位美女的的结局都令人悲叹。黛玉正是借这五位美女的命运,感叹此时此刻自己内心深处难以抒发的伤感。
宝玉从怀里掏出来,与宝钗一起看了,赞不绝口。
说妹妹这诗,就命名《五美吟》吧,说罢,就提笔写在了后面。
书中借宝钗的话,称赞黛玉的这几首诗立意别开生面。有研究者发现,“蒙府本(《石头记》早期版本之一)”中,有“《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这样一条脂批。由此推断,或许是原稿中,后来有宝钗或湘云写过《十独吟》,但我们已经无法看到了。
回目中的“幽淑女”,指的是黛玉。“幽”,在这里应该是“隐蔽、不公开”的意思。显然黛玉写诗只是自己抒发心中的感慨,自我玩味,并没打算让外人看。
正说着,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适才外间传说,往东府里去了好一会儿了。想必就要回来了。”——贾琏去东府,当然名义上是吊唁,但“好一会”,想必还有别的事儿。
宝玉听了,
“连忙起身,迎至大门以内等候”——这是贾府这样的贵族人家的规矩。一方面,长幼尊卑有序,贾琏是哥哥,宝玉必须行尊敬之礼。另一方面,贾琏这次是从贾母、王夫人处来,所以宝玉得跪下借贾琏先给贾母、王夫人请安。这就是当时在贾府这样的贵族之家的礼节。
因为贾敬的死,得到皇帝额外恩旨发丧,所以,原来因为皇帝家的“老太妃”丧事,贾母等人旷日持久的入朝“守制”到此似乎得以提前结束。贾琏说,他是提前回家探视,老太太第二天一早就到家,明天五更出城迎接。
贾敬的丧事,场面上只一笔带过,但看细节,如果用一个字概括,就是——“假”。
“痛哭”是丧仪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看到——
“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
“贾赦、贾琏率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
“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
“贾母暮年之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
“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
如果只读字面,似乎真是有点儿悲痛欲绝。然而,细究种种表现,怎一个“假”字了得。
“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藉草枕块,恨若居丧。人散后,仍乘空寻他小姨子厮混。”——人前,“为礼法所拘”,显然出于无奈,在“居丧”前面加“恨若”两个字,曹公最善于这样不露声色地讽刺;而“人散后……”,呵呵。
送殡之后,贾珍、贾蓉作为儿子、孙子,按规矩还必须在铁槛寺有百天的守灵。
贾琏是贾敬的堂侄,似乎本来没有这个要求,但贾琏因为这些日子有机会在东府活动,垂涎于尤二姐、尤三姐的美貌,并很快与尤二姐有了眉目传情,所以就借口以相伴贾珍为名,在寺里住宿。
我们从以往的情况可知,贾琏这个人好色滥淫,而贾琏又得知贾珍父子与尤二姐三姐一向有“聚麀”的名声,因而按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定律推算,自信有把握“拿下”。
这天,小管家俞禄向贾珍报告,丧仪期间的支出有点儿吃紧(说明贾家的经济开支已经越发拮据)。因为各处支出支领甚多,库里已经不再发给了,眼下还差五百两银子。贾珍无奈,让他回去先把江南甄家送来的丧仪银子拿来,不足的再找人借一下。
碰巧贾琏得知,认定是个机会,就上前说,何必向人借,我那里现得到一项银子,可以拿来使,并说得亲自去取。于是,就和贾蓉一同回府。
路上,贾琏趁机跟贾蓉提起尤二姐,言外之意毕露,贾蓉心领神会,立即主动表示愿意做媒。
不过,贾琏还是有点儿小顾虑,一是听说尤二姐已经许配人家了,二是,凤姐那边……贾蓉却为他想出了“万全之策”——暗度陈仓,先偷偷娶过来,把生米煮成熟饭,等过个一年半载,即使闹出来,只说因为凤姐不能生育(生女儿不算生育),为子嗣起见,才不得已而为之。
贾琏听贾蓉如此这般一说,正中下怀。正所谓“欲令智昏”。
贾琏这时候已经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于度外了。”——是说贾琏此时要娶尤二姐,其实是冒着三重风险的:一是身上穿着孝服,按照封建礼教,这个时候是应该“禁欲”的。更何况,还是“双重孝”:
既有“家孝”,还有“国孝”,因为皇帝家里“老太妃”死了,贾琏以及贾府这些有头有脸的人,本来正在陪着行“国孝”,是因为贾敬的死,才“恩准”回来行“家孝”的,“国孝”期并没结束;二是,停妻再娶,貌似也是一个不小的罪名;三是,贾琏对贾赦这个“严父”是有些惧怕的,况且对凤姐这个醋坛子,也是早有领教——然而,这些,贾琏现在都顾不上了。
其实贾蓉主动热心帮忙,自有他自己的如意算盘。虽说父子“聚麀”,已经心照不宣,但在府里毕竟有诸多不便。而一旦把这事做成,把尤二姐弄到一个“避风港”,就可以方便他找尤二姐鬼混。
这边,贾琏与尤二姐得到一个短暂的瞬间,贾琏趁机解下所佩带的一个汉玉九龙珮,暗中相赠。这二人是一个有情一个有意,所以只趁丫鬟一回头的功夫,就完成了信物交换——
“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看绢子,已不知哪里去了”——可见,这尤二姐本是个情场老手。你情我愿,这就算大体搞定了。
在贾琏的催促下,贾蓉回来就把这事及相关打算汇报给贾珍。贾珍想了想,认为无大体可行。贾珍随后告知尤氏,尤氏认为很不妥,就极力劝阻。但因为贾珍主意已定,加上又不是亲生妹妹,也不便深管。
于是,就在凤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贾珍、贾蓉父子各怀鬼胎,一个热心做媒,一个以姐夫的身份主聘,贾珍又让人把尤二姐原来许配的张华父子找来,逼勒着写了退婚书。并帮着贾琏就近在“小花枝巷”买定一所房子,选择了初三黄道吉日迎娶。
回目中的“浪荡子”,指的是贾琏。在这之前,我们已经多次看到贾琏的淫欲放荡,时不时就沾花惹草的行径。这一次,又被尤二姐的美色所迷,决定铤而走险。而“水性”的尤二姐,怀揣着梦幻般的向往,又被贾蓉一番花言巧语蛊惑,不知深浅地向前迈出了脚步。这一切,也为后续的发展埋下不小的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