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的回目是: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这一回的内容有点儿热闹——宝玉庆生活动的温情别致,与贾敬“宾天”的慌乱虚假以及“槛外人”妙玉的生日祝福,组成一幅幅生动对比的画面。让“入世”体验与“出世”观念时空同框。
书接上回,宝玉的庆生活动持续进行。袭人与晴雯等商议好,联络几个丫鬟以“众筹”方式,每人出几钱银子,在怡红院由这些“群芳”为宝玉精心操办起了生日夜宴。这几位丫鬟,都可以算是宝玉的“红颜知己”,由她们为自己操办生日夜宴,宝玉当然很高兴。但主子花丫鬟的钱,心里还是很有些不落忍。晴雯却说,这是大家的心意,你只管领情就是了。
于是,在贾府中这短暂的“无政府状态”下,以宝玉为核心,一场极具民主性质的、充满平等博爱色彩的、别开生面的、“民间”自发组织的生日夜宴,即将有声有色地开锣了。
宝玉有些急不可待,张罗赶紧关院门,袭人说,不能太急,以免引起别人的疑惑。要等那些例行公事的程序过去才好。果然,到了掌灯时分,只见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女人来巡查,对值夜班的下人们颇严肃地提出了警示要求。同时也以资深老奴的身份,教训宝玉要严于律己,时时处处遵守规矩。
通过林之孝家的教训宝玉的情景可见,像贾府这样的贵族之家,其规矩礼数、等级制度的建立和维持,确实是一个严整的体系——当个贵族也不容易,日常生活的言行举止都得受很多拘束。只是,到了宝玉这里,显然已经名多实少,甚至有时候有名无实了。你看,这些人前脚刚走,宝玉就提议,咱们现在全不讲那些俗套子,天热,脱去大衣服,让丫鬟们都把正妆卸去,头发只随便挽上,身上都是长裙短袄。总之就是怎么随便怎么来,怎么舒服怎么是,一时把主仆的界限也打破了,实现“平起平坐”——
一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大家围坐在一起。这是一个相对简朴的生日夜宴——全都是凉盘,四十个白色定窑的碟子里是“天下所有的各色酒馔果菜”。
行酒令也要新花样,宝玉要玩“占花名”,袭人说,人少了没趣。丫头小燕就提议,把宝姑娘、云姑娘、林姑娘也悄悄请来。于是,经过众丫鬟们的一番努力,夜宴参与的范围很快又扩大到了宝钗、湘云、黛玉以及探春、宝琴和李纨,甚至还死活拉来了香菱……
如果按照贾府的规矩衡量,这样放肆的活动多少有点涉嫌“违纪”,何况参与者还包括探春、李纨等大观园的“临时执政”班子成员,甚至有点儿执法犯法的意味。黛玉就说:“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好在李纨祭出“特事特办”的说法进行了开脱。
“占花名”游戏开始——
宝钗抓的是牡丹花,签上题着“艳冠群芳”四个字。下面是一句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显然是宝钗的性格画像。
探春抓的是杏花,签上题着:“瑶池仙品”四字,下面一句唐诗是:“日边红杏倚云栽”,还有注:“得此签者必得贵婿”——“日边”暗点了探春日后将“远嫁”的命运。
黛玉抓的是一枝芙蓉,也就是莲花,上面题着“风露清愁”四个字,下面是欧阳修的词句:“莫怨东风当自嗟”——让人联想到原词“红颜薄命”的主题。莲花也暗合黛玉性格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到二更时分,黛玉等人先回去了。剩下的都是“自己人”了,大家更是喝得忘乎所以,又掀起第二个高潮。直到四更,见酒坛已经喝干,无奈才收拾睡觉,那场面,如借用苏东坡的话说,正所谓:“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第二天早上,宝玉意外收到妙玉差人送来的一封别致的生日贺帖,落款自称“槛外人”。宝玉不解其意,打算回帖,但如何落款有些迷茫,打算去找黛玉讨教,路上巧遇邢岫烟。原来,邢岫烟竟与妙玉有“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
宝玉趁机请教,邢岫烟说出了妙玉自称“槛外人”的出处。原来是出自宋人范成大的诗句,说人世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而作为“准出家人”的妙玉,自认为已经“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所以当然就是以“槛外人”自居了。只是,从这贺帖来看,“槛外人”却对“槛内”的事儿似乎多少有点儿放不下。也算是个小小的讽刺。
在邢岫烟的点拨下,宝玉才以“槛内人”的落款给妙玉回了帖,并亲自送到栊翠庵,把信从门缝塞进去。也算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了。
因为平儿与宝玉是同一天的生日,赴过宝玉的生日宴(见第六十二回),这会子亲自来请,要做东还席,晴雯笑说,可惜昨夜没请她。
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在榆荫堂摆开了几桌,“高朋满座”,也是热闹非常。
接下来又是各种欢乐游戏,众人正在开怀玩笑间,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贾敬死了。
老王在第 十一
回的解析中提到贾敬生日的时候曾说,贾敬的“庆生”犹如“庆死”,这一回在宝玉等人庆生的时刻,贾敬终于真的死了。这大概也是对这位终日追求虚幻的长生不老努力的报答吧。
借助炼丹吃药追求永生,可以说从秦始皇到唐太宗,都是积极倡导者和努力实践者。皇帝们孜孜以求的努力尝试,也给形形色色的江湖骗子们的独门绝技提供了广阔的施展空间。然而事与愿违,最终连那些创造历史的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都纷纷以各种夭折的方式实现了“飞升”的美梦。
贾敬当然不是皇帝,家内家外也没有任何政绩作为。然而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贾敬,也许比皇帝们更加专心致志,每天“只和道士们胡羼”,一心想当神仙。贾敬的所作所为,其实也是“贾门假事”的另类代表,而他所追求的虚幻境界,似乎也可以看做是贾府掌门人在现实中“假戏真做”的一种升级版本吧。
鲁迅先生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毁灭给人看,喜剧是把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贾敬从一出场,就已经是个“活死人”了,所以,他的死,显然不是“有价值的毁灭”,正是“无价值的撕破”,因此难免就带有一点儿讽刺喜剧的色彩。
贾敬终日迷信炼丹,希求长生不老,以至“吞服金砂,烧胀而殁”,“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得紫绛皱裂。”——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贾敬一命归西,这下子让尤氏迎来大考——因为“国丧”期间,贾珍父子以及贾琏仍在几百里之外为皇帝家的“老太妃”服丧。眼下操办贾敬的丧事,尤氏就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只能当仁不让了。一面命人飞马去报信,一面忙把亡灵装裹好抬至铁槛寺停放。掐指一算,至早也得半个月贾珍才能到。现在天气炎热,只能自行主持择期入殓。
尤氏“独艳理亲丧”
,不能回家,就把她的继母尤老娘接过来看家。这样,无意间让两个“尤物”——尤氏的两位未出嫁的异母妹妹,尤二姐和尤三姐,在这一回出场了,也由此带来了一系列的悲喜剧——当然这是后话。
贾珍接到报信,急忙告假,礼部不敢擅自决定,汇报到皇上那里。天子隆恩,说贾敬虽然于国无功,但念其祖、父之功,下旨追赐按五品之职发丧。
贾珍父子星夜往回赶,在路上听到两位小姨子来了的“小道消息”,贾蓉下意识地和贾珍一笑
,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可见这父子“聚麀”已经轻车熟路,达到了默契的程度。
经过连日快马加鞭,终于在一天的四更时分到达铁槛寺。贾珍父子俩下了马,
“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
贾珍打发贾蓉回家料理停灵的事,贾蓉“巴不得一声儿”,“骑马飞来至家”……
曹公在这里不露声色地为这父子画了一幅素描:一方面在贾敬的灵柩前,这父子似乎悲痛欲绝,生无可恋。但一转眼,“热孝在身”的贾蓉,在二尤面前肆无忌惮的打情骂俏,丑态百出,以至让“众丫头看不过”——用强烈的对比,不动声色却又入木三分地描写了贾珍父子的聚麀丑态和人面前按照虚假礼教的极度夸张的悲戚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