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三月的天气,孩子的脸一样,说变就变,午后,从西北方向涌来的云团很快地笼罩了整个天空,约么到了下午申时三刻的时候,漫天的鹅毛大雪从九天苍穹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顷刻间,银装素裹,漫天皆白。到了傍晚,更是大风狂作。整个河西草原在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变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霍去病在李桦陪同下,冒着寒冷用过晚膳,两人走出中军营帐,一阵冷风迎面扑来,呛了一口冰雪,却禁不住喊出声来:“此天助我也。”转脸对李桦说:“传令,立即开拔,进击昆邪尔图军营。”……
战机濒临,时不我待,第一、三路司马率领本部骑射,迎着风雪向西,朝着昆邪尔图军营奔来,尽管身着棉甲,头戴风帽,然而,对于从长安来的骑射精英们,这样的天气行军,可是举步维艰。去病不免心急,传令军侯、屯长以下军官执了马鞭督促加快行军速度,一不小心,不定鞭子就落到谁的头上;那些曾经在卫青属下的军侯和屯长不忍鞭子打在士卒身上,看看落伍了,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一鞭子,低沉地骂一声“你想死呀,这样慢腾腾。”
通人性的战马似乎聆听到主人焦灼的心跳,一个飞跃,就窜出一里多路,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很快地就结成了冰。到后半夜借着雪色望见昆邪尔图军营的时候,去病看看左右,李桦和曹掾们鼻子、眼睛、嘴角都结了冰珠。只见军侯、屯长们按照司马的命令,扬了扬手中的马鞭,数千人马齐刷刷地卧倒在山梁后的雪地里,一双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前方匈奴的营房,亮着灯火,隐隐约约有巡逻哨兵瑟缩的身影。
赵破奴问身边的去病,是不是发起进军。去病摇了摇头,继续观察,直到看见有几个匈奴的军士出来解手,确信昆邪尔图没有发现汉军的行踪,回头向赵破奴有力地挥了挥手,破奴命一直跟在左右的旗手挥动帅旗,顷刻间,雪地深处,蓑草丛中,战马奋蹄,旌旗猎猎,刀枪如林,年轻的汉军将士在旗帜的导引下冲向敌营,怒吼声春雷一样地滚过草原上空:
“杀……”
“活捉昆邪尔图。”
“活捉昆邪尔图……”
“杀……”
在营门前值岗的匈奴哨兵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汉军砍下了头颅。从营帐之间落雪的通道上走来一支巡逻的队伍,被眼前的情景惊得一个个双眼发直,为首的百长忽然意识到是汉军偷袭来了,大喊一声“汉军偷袭了”,转身就朝后面昆邪尔图的营帐跑去。
匈奴军完全没有想到汉军会在这样恶劣的气候下发动进攻,更没有想到他们的速度如此地神速,夜色中被大火烧醒,乱作一团,仓皇上马迎战,与汉军骑兵厮杀在一起。追随在昆邪尔图身边的裨小王要百长、千长们率部奋力抵挡,他赶到中军帐掩护殿下突围。刚走到营前,就看见昆邪尔图殿下披挂整齐,催动战马朝前营冲过来。裨小王说,汉军来得突然,殿下还是从后门出走,到一百里外的当户军营暂避锋芒,集结军队进行反攻。昆邪尔图骂道,狗日的霍去病,你想要本帅的命呀,正待转身,赵破奴冲到面前,昆邪尔图急忙挥动长矛迎战,两人厮杀了十几个回合,破奴有些力怯,去病看这将领年龄与自己不相上下,颇有些马上功夫,又听有人喊“殿下小心,不可恋战”,情知这就是那个声言要与自己对阵的昆邪尔图了。低声对仆多耳语几句,仆多冲到右侧火光暗处,对正与汉军司马大战的昆邪尔图喊道:“殿下快走,王爷被擒了。”
“呀!”昆邪尔图心中大惊,究竟有多少汉军呢?父王不是在一百里以外么?怎么就做了汉军的俘虏呢?顿时乱了方寸,无心再战,一声怒吼,拨转马头,连连刺倒十几名包围上来的汉军,意欲突围出去,这一切,怎么能逃过霍去病的眼睛呢?拉开弓,“嗖”地一箭飞去,不偏不斜,正中了马屁股,战马受了惊,一个蹶子,将昆邪尔图摔在地上,滚了一身雪泥,被汉军擒获了。
上苍似乎分外地偏爱霍去病,这雪好像就是专为了汉军的奔袭而下的,到晨曦初露时,战斗已经进入尾声,汉军将士们清扫战场,清点俘虏,计算斩首时,雪住了,风息了,待李桦带着曹掾们安置好霍去病的中军帐时,东方彩霞托着一轮红日,从遥远的草原边缘冉冉升起,照着银色的雪地,霍去病走在初晴的土地,隐隐听到雪消融的声音——是啊!春天的脚步踏上了这片辽阔的土地:“传令下去,凡投降我大汉的,一个不杀。将来他们也都是大汉的臣民。”去病向李桦交代说。
霍去病青春的双眉绽放出自信的笑——他相信,这个春天属于自己,属于十九岁的青春年华。他现在急于知道的是,在北方阻截金日婵军队的第二路司马高不识的消息。回到被烧牛粪考得暖烘烘的中军帐,去病命军士押昆邪尔图上来。
昆邪尔图被捆绑着进了中军帐,看一眼面前的去病,头倔强地扭向一边。李桦说:“败军之将,见了将军,为何不跪?”
昆邪尔图轻蔑地笑笑:“偷袭营帐,算什么英雄,真的两军对阵,胜负归谁,殊难料定。”去病也回他以蔑视的冷笑说:“亏得殿下还是三军统帅,岂不知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昆邪尔图说,如此轻易败在将军手中,就是不服,将军若是放我回去,来日阵法上一见高低。
“哼哼!”去病说:“殿下以为还有机会么?”说着,要李桦带昆邪尔图下去,刚刚转身,就看见霍去病的贴身卫兵一只手托着一个盘子,上面盛了麦面和干牛肉丝做的糇粮,一只手端了一碗化开的雪水进来,请去病用餐。
昆邪尔图的脚步停住了,一脸的困惑,难道席卷了匈奴七王国的汉军就是靠着如此的粗食雪水支撑一场战争的么?昆邪尔图拒绝了军士的推搡,把目光投向霍去病,那目光中包含着的潜台词是,将军就吃这个?当霍去病伸长脖颈,艰难吞咽一口糇粮,又捏起一束干牛肉去蘸碗中水的情景映入他的眼帘时,昆邪尔图的心暗暗悸动了,似乎从这个细节中读出了什么,又似乎没有完全读懂。然而,当他最后一眼回眸坐在中军帐的霍去病埋头看地图的身影时,他真正地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感,一种与屈辱没有关系的失败感,一种难以解脱的沉重感——这是一支多么可怕的军队,命运已经注定了他们的不可战胜,昆邪尔图——这个与霍去病有着一样的青春年华的年轻人忽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颓然地垂下了骄傲的头颅……
第二天午后,从姑臧方面传来了第二路高不识亲写的战报,说进军姑臧的汉军趁着雪夜,进击金日婵的大营,大败敌军,金日婵趁着夜色率卫队逃往西北方向;汉军一鼓作气,拿下休屠王庭,休屠王丢下祭天金人,落荒而走,往西北的浑邪王国去了。霍去病大喜,传令速将金人送来,与昆邪尔图一起,派遣专使星夜送往长安。
草原的夜,把远方的祁连山、乌盭山和北方的龙首山笼罩在黑色的帷幕下。虽然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雪,祁连山似乎比往日增添了新的巍峨和峻秀,霍去病此刻的心就像这涌动着春情的脚下土地,从这里出发的每一条脉管都都长出新的希望的嫩芽。生活是多么地富有戏剧性,几个月前,狭长的河西草原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匈奴的王国,而一场战争的洗礼,那么不可遏止地让大汉的文明之光照耀进每一座穹庐。现在,送走议军的赵破奴和仆多,望着帐外浓浓的夜色,和悬挂在西边天际的一弯新月,听偶尔从远处的山坳里传来狼叫声和牧羊犬的吠声,霍去病没有了丝毫的睡意,昨日的、眼前的、未来的一切,似乎有序,又似乎纷乱地牵动着他的思绪:
河西初役,汉军获浑邪王子、相国、都尉、裨小王等各级官佐数百名,获首虏八千九百余级,收休屠王祭天金人,战果大大地超出了预想。
今天议军的主题是如何安抚百姓,让躲避战争的匈奴牧民尽快地返回土地。
汉军需要有一个休整的时间,他们应该尽快地熟悉匈奴的风俗民情。
在扫灭七个王国之后,大军所过之处出现了权力的空白,他需要早日奏明皇上,请朝廷考虑在这里设郡县的必要性。
生活就这样地把这么多迫在眉睫的课题摆在了一个在长安刚刚过了十九岁生日的年轻人面前,让他第一次感到,战争的含义绝不仅仅是攻坚克难的厮杀和流血,要紧的是活在刀光剑影背后的人,是与这些人血脉相连的土地。他顿然地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惶恐——他多么希望皇上能够在这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望着准备出帐的李桦,霍去病轻轻喊一声:“中郎!”
李桦回转身:“将军还有吩咐么?”
“要是不累的话,能否陪本官叙叙话?”
“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