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祁连山,北有龙首山,焉支山被金童玉女一样的兄长和姐姐呵护,静静地伫立在河西草原的蜂腰地带,以她松柏苍郁,溪水潺潺,云蒸雾掩的妩媚宣示了上苍的偏爱。
的确,她的美丽常常使得作为她的姐姐的祁连山显得过于冷峻,而让她的龙首山兄长显得多么地苍茫。春日的早晨,当太阳跃上滔滔的河水水面的时候,她就轻轻地撩开头上的白纱,安详地坐在草原的怀抱里,用宇宙的日月精华,用大地的氤氲五彩,妆扮她灿烂的笑靥和窈窕的身姿。
撷千条太阳的彩线,在阳坡染织赤红的丝绢,给一岭岭峰峦披上丹霞的霓裳。
采万缕晨间的雾霭,在阴坡编结翡翠的丝带,给一道道沟壑系上玉碧的长裙。
于是,草原母亲给了她一个漂亮的乳名叫删丹。
秋日,她把从九天凌霄采来的山丹丹花散遍了沟沟叉叉,山山峁峁,红艳艳一片,竞相怒放,争奇斗妍。偶尔一阵风来,几朵云彩醉入花丛,遮盖了蜂蝶依依相偎的娇羞,浸渍了鲜花的芬芳,每一寸土地在这样的季节里,都流着蜜似地终日醉得一塌糊涂。
草原养育了绰约的焉支山,焉支山怀着感恩的痴情回报大地母亲一份女儿的挚爱。马背上奔驰的匈奴女人,马奶子酒养育的匈奴女人,坐在水草丰美的河边洗涤梳理瀑布一样的长发的时候,就憧憬着有一张山丹丹一样娇艳的面容。
她们从大山里采摘回一捧捧的红蓝花,再用过滤了三次的蒺藜灰或者草木灰汤汁,揉洗花朵。每揉洗一遍,就换一次汤汁,整整洗过十遍,直到那花的颜色非常纯净的时候,装进布袋,绞取花汁,盛入特制的器皿;又选了上好的醋石榴,去籽捣碎,加入饭浆水和之,布絞取瀋,以和花汁。盖上盖子,经过一夜的沉淀,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倒掉飘在上面的浮汁,留下纯净的花粉,用绣了花的丝帛装了,悬挂在穹庐外,被草原的风吹着,被露珠滋润着,到了半干的时候,女人们走出穹庐了,他们用握过赶羊鞭的手指,用一颗向往美的心灵,将花粉捻成一条一条的小辫,藏在阴凉处,等到慢慢地干成粉条的时候,就是女人们的节日了。
她们用笑声邀来部落的姐妹,用歌声拉开节日的序幕,她们虔诚地朝着太阳神膜拜之后,才庄重地,却是甜蜜地将粉红色的粉末涂在两颊;看着一张张掠过草原大风的脸庞熠熠生辉,芬芳娇艳,她们笑了,笑声落在缓缓地从草原淌过、蜿蜒到远方的小河,落在开满了各种野花的草丛,落在“咩咩”呼唤的羊群,落在百灵鸟的翅膀,被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于是,草原的琴盘,河流的琴弦上就荡漾起她们高亢的歌声:
山丹丹花哟是山梁的盛装
芬芳的胭脂擦亮了姑娘的脸庞
远行的哥哥呀你可知道
妹妹脸上的花儿为你开放
没有蜜蜂花儿就会枯萎哟
没有哥哥妹妹的心会忧伤
远去的骏马哟请你停一停
捎去盛了胭脂的香囊
就说妹妹守着穹庐等哥哥
盼你亲手把胭脂敷在妹妹脸上
天边的云彩哟请你慢行
把我的歌声带到远方
哥哥听了妹妹的歌唱
就会策马回到远别的故乡
……
哦!匈奴女人从此就成了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她们的朝霞般的腮红让男人眼睛发亮,浑身燥热;他们窈窕的身影因了容貌的美丽被男人追逐。
于是,祁连山和龙首山的妹妹就又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焉支山。
也许是因为在匈奴男人的心中,胭脂就是女人的符号,就是女人脸上的阳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匈奴的单于尊称王后叫“阏氏”,月亮是上天的女神,阏氏是匈奴人的女神。当年,刘彻的姐姐隆隆公主远嫁匈奴,做了阏氏,那双明澈的眸子化解了两个民族多少恩恩怨怨,带给汉人与匈奴人多少祥和的福祉。
然而,元狩二年的三月,焉支山的平静被打碎了,匈奴女人的歌声被裹挟着战争烟云的风吹散了。至少目下,她们没有机会再上焉支山去种红蓝花了。
匈奴的女人们没有想到,多年前一个叫做张骞的大汉男人从这里经过的时候,买走了她们的胭脂,也为今日的战争埋下了伏笔。
而匈奴的男人们为了他们心爱的女人,经历着战争的洗礼。
当霍去病和他的司马们席卷遬濮、狐奴等五王国的时候,早有当户把情报送到了休屠泽畔的王爷穹庐里。倒不是与战马做伴,与战刀为友的匈奴人对战争有多恐怖!不!他们似乎就是为这战争而生的,从他们的祖先那里,战争就成为他们生存和生命的旋律。实在是因为霍去病的大军太神速了。有了翻越乌盭山的经验,霍去病率领的大军在短短的两天内就翻过焉支山,长驱千里,斩杀了盘踞在那里的折兰王和卢侯王,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这是一支怎样的军队呢?他们的神速让据守在龙首山一带的浑邪王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一个年近十八岁的将军率领的汉军,真的如逃到他营中的匈奴士卒所说的,是飞跃乌盭山、焉支山,而降临在河西草原的么?难道真的如风传的那样飞刀脱手,寒光闪过,就是尸横遍野么?透过这些消息的碎片,浑邪王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他觉得只有与休屠王联起手来,才能形成夹击之势,阻止汉军继续向西北进发,他们不甘心步“折兰王”和“卢侯王”的后尘,被驱赶出自己的领地。
双方的联防会议选在休屠泽畔的王庭举行。大战在即,他们很快地直奔主题。
浑邪王老迈的目光写满了忧虑,连奶茶喝到口里是什么味道都没有感觉,回顾自汉立国以来两国的风风雨雨,浑邪王对单于们一次次的违背和亲盟约,出尔反尔,在东部边境不断发起战事表示了有度的微词,熟悉汉文化礼义的浑邪王说:“自古国之兴在睦邻,睦邻之要在休兵。而我国屡次对汉大兴兵戈,才有丢失河南之痛。”浑邪王喝一口奶茶,从口里呼出的气都带着奶腥:“此次若不是单于听了赵信的蛊惑,进军上谷,也不致有霍去病西来之举。”
“王爷之言差矣。”休屠王对浑邪王的话很不以为然:“王爷怎么可以诿过于单于呢?是那个汉朝的皇帝刘彻欲灭我匈奴,侵我河西地,使我百姓无安乐;夺我焉支山,使我女人无颜色,不杀霍去病,难平我军民之愤。”
这样的争论在以往的日子里,他们曾经争论过多次,当年他们在河西俘获张骞的使团时,他就主张放行,然而,休屠王坚决要求送往龙城。目下,大敌当前,他不想再为这些而分心,他迅速地把话题转移到了对战争的部署上:“先不说这些,还是想想如何退敌吧。”一说到退敌,休屠王就充满了自信,说霍去病年不过十八,兵不过万人,之所以能够长驱直入,皆因为各个王国怯战自保,被各个击破。说于今之际,就是要浑邪和休屠两王国携手并肩,和衷共济,共御强敌,取霍去病首级于河西草原,以雪金城之耻。说王爷的长子昆邪尔图与霍去病同龄,自幼跟随王爷习武演兵,精通战法;说休屠国愿意将所部人马交与王子统率,定可稳操胜券。
休屠王的津津乐道,喋喋不休;休屠王的放言畅想,志在必得,让浑邪王睁大了吃惊的眼睛,看着在一旁摩拳擦掌的昆邪尔图:“你是说他,不行。”浑邪王果断地摇了摇头:“他不是霍去病的对手。汉军连下七王国,足见刘彻知人之明。”他这一说,昆邪尔图不满意了,从地上站起来,“刷”地拔出战刀,圆睁两眼说:“儿臣怎么就不行了?”昆邪尔图沉闷的声音在穹庐里回荡:“莫非这霍去病真的有三头六臂不成?”昆邪尔图随之换了缓和的口气说:“汉朝的皇上能把万人精兵交给霍去病,父王却对儿臣……”后面的话没有出口,就被休屠王截住了:
“寡人都看好王子,王爷还有什么担心的呢?”休屠王说:“少将军统兵,寡人将与王爷一起,祈求祭天金人保佑我军克敌制胜。”
话说到这个份上,浑邪王还能说什么呢?汉军每日以数百里速度逼近,军情已经不容许他们坐在这里延宕时机。浑邪王终于同意昆邪尔图出任联军统帅,然而,父与子的天然血缘,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殷殷慈爱,还是促使他忍不住将自己的忧虑摊开在休屠王的面前:“联手抗敌,要在合力,昆邪尔图年轻,初试锋芒,恐怕难以服众,还请王爷严令属下当户,不可拥兵自重,贻误战机。”
“这个自然!”休屠王一手拉着浑邪王的手,一手抚着昆邪尔图的脊梁说:“寡人今夜就召集当户议事,把少将军推到众位将军面前,有敢于违令者……”休屠王转身从身后的穹庐墙壁上摘下刀,递到昆邪尔图手中:“有敢于违令者,唯此刀是问。”
接着,休屠王把一个让浑邪王无法拒绝的请求提到了他们面前:“当然,既是联手迎敌,寡人当然责无旁贷,故而,请王爷允许寡人的太子金日婵为副帅。”
“如此甚好,也免得王爷属下的当户们掣肘。”浑邪王说。
午后的太阳光,被草原的沙尘染成橘黄色,懒洋洋地悬挂在天空,走出穹庐,抬眼望去,草原越来越浓郁地笼罩着战争的气氛,男人们纷纷到指定的地点集结,而女人和老人们驱赶着牛羊马匹,朝着北方撤退。从纷乱的人群中传来苍凉的歌声:
失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
使我妇女无颜色。
……
浑邪王的目光中顿时膨满了泪水,他不敢回头去看昆邪尔图,他不愿意给儿子的情绪蒙上一层阴霾。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迅速调集人马,迎接血与火的明天。
第二天,浑邪王和休屠王率领他们的当户们,在休屠泽畔举行了隆重的祭天仪式,他们对着祭天金人膜拜,祈祷伟大的太阳神保佑他们打胜仗,祈祷慈爱的月亮神保护匈奴的父老乡亲平安。仪式刚刚结束,前锋的探马就来报告说,霍去病的大军距王庭不足百里了。昆邪尔图对休屠王说:“汉军来势凶猛,王爷还是到父王那里暂避锋芒,待小侄杀退汉军,再请王爷回来。”
然而,他的这个请求被休屠王婉言谢绝了:“贤侄以为休屠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么?贤侄尽管放胆指挥,寡人在此为汝看管粮草,解贤侄后顾之忧。”他的这个心思,年轻的昆邪尔图一下子看不透,但是他的父亲浑邪王早在昨天休屠王提出让他的儿子担任副帅时就明白了,休屠王怎么可以离开自己的领地呢?不要说这里有他须臾不能离身的祭天金人,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给昆邪尔图任何趁机扩大领地的机会。
看看联军的两位主帅,昆邪尔图十八岁,休屠王太子金日婵十六岁。草原的牛羊肉给了昆邪尔图高大彪悍的身材和好大喜功的性格,从登上帅位时起,就表现出战之必胜的勃勃雄心;然而,同样的牛羊肉却使金日婵生得身材单薄而又性格沉郁。在商议如何部署兵力时,他很少说话,大多时间都是听昆邪尔图说。金日婵看着昆邪尔志得意满的神情,会忽发奇想,是不是当初太阳神让他们投错了胎,昆邪尔图倒很像休屠王的儿子。两位少年将军商定,在焉支山西北二百里处构筑防线,金日婵的军队在北,昆邪尔图的军队在南,派遣小股部队诱敌深入,形成夹击之势。尽管战役的思路已经敲定,但金日婵的少言寡语还是让昆邪尔图有些忐忑不安。分手的时候,已经上马的昆邪尔图追上挥手北去的金日婵问道:“太子对我军的胜算有几分把握?”
金日婵住马眺望北上的骑兵,沉吟片刻说:“两军相逢勇者胜,日婵担心我军不输在兵力上,而输在心力上。”
“副帅何出此言?”
“这是不争的事实。汉军自进入河西以来,连下五国,前几日又杀了折兰王和卢侯王,虽不能说是所向披靡,然而,却给我军将士的心里涂上了畏敌怯战的阴影。昨夜巡营时,日婵就听到有些百长把霍去病说成能撒豆成兵,是三头六臂。故而,兄与我还是要审时度势,好自为之。”说罢,作了一揖,策马而去了。
“如此鼠胆。岂可为帅。”昆邪尔图望着金日婵的背影,朝地上鄙夷地吐了口唾沫,喊道:“出发!”
马蹄踩破草原三月的寒意,冲散扯丝拉絮的雾霭,在焉支山北麓荡起久久的回声……
匈奴军联军任命昆邪尔图为主帅,金日婵为副帅的消息很快地通过探哨传到霍去病的军营,从事中郎李桦笑了,带着探哨走进霍去病帐中的时候,心想,这一回真地成了年轻人之间的斗智斗勇了。
大概男人都是这样,那种棋逢对手的快感往往会在瞬间极度地调动他们体内的亢奋因素,霍去病对匈奴联军的两位主帅十分感兴趣,甚至脸上现出孩子气的天真和烂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快说说,昆邪尔图和金日婵哪个更容易对付些?”
李桦说:“据卑职所知,这昆邪尔图好大喜功,骄横跋扈,时刻觊觎浑邪王位,对于浑邪王欲与我朝修好颇有微词。而金日婵虽然已被立为王太子,却是比较沉稳,虽比昆邪尔图小了两岁,但老练得多。”
“这就对了。”霍去病说:“骄兵必败,乃古今之通理。敌军试图从南北两面夹击我军,以中郎看来,我军……”霍去病指着地图,看了一眼李桦。
李桦说:“将军的意图卑职明白了,与其伤其十指,毋宁断其一指。”
霍去病目光灿灿:“他们守株待兔,我军就来个放马追兔,集中军力,沿焉支山北麓夜行,奔袭昆邪尔图的军营。”霍去病离开地图,望着帐外草原一望无际地苍茫,似乎一颗心已经在行军路上了:“传令第一路司马赵破奴,第三路司马仆多,人不卸甲,马不卸鞍,牛肉充饥,时刻待命。第二路司马高不识,立即率军北上,在姑臧附近阻击金日婵军队南下。”(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