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浪
来源于:中文系原创大赛参赛作品作者:翁弦尉 标签:散
作者简介:
翁弦尉
中文系学生
想要找一个罐头把自己密封起来。
那么最终你要选择做一只沙丁鱼还是罐装红烧肉?
首先我承认我最脆弱的部分是在耳膜,一丝噪音都会轻易击败我。我的心神不宁,我的不安于室,我归咎于一只飞过的蚊子,我指控电视剧中人的音量说得太大声,我耿耿于窗外的车浪取代了树上的鸟声。当我发觉其实我对这一切的声浪无能为力,我就以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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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特的音响组合转动一张重金属摇滚镭射唱片,强劲暴跳的音乐掩盖所有的吵音,重金属摇滚的存在,就是大量发出噪音以向外面的声浪进行消解。我悠然自得在房间里踱步来去,没有真正的宁静,在这座城市里,只能以一种声量压倒另一种声量。我戴着一架随身听只是为了塞住耳朵。在下班后的城市游走,有一个陌生人忽然走向前颐指我的鞋子,你的鞋带脱了,我担忧这个陌生人会跟着凑近揪起我的耳朵,耳语,你知道吗?其实你随身机的激光唱片没有旋转。爬格子的X对爱戴随身听的城市人嗤之以鼻,这种现象被简化为“扮酷”。如果都市真的宁静得犹如一幅画,如果我们真能亲耳听到风飒飒吹过城市的声音,雨丝滴沥,我就不须要一副随身听。但当我拔开耳机,城市的噪音,永无停息的隆隆车声、轧轧飞驰而过的轻快铁、永向大地敲打的噔噔打桩声、嘈杂繁乱的哜嘈市声,我们无力地容许各种杂乱无章的象声词灌注我们的耳朵。典雅的象声词只能在泛黄的书卷里发声,风吹叶子簌簌之声、淅沥的细雨、泉水淙淙、戛然的鸟鸣、咩咩羊叫、哞哞牛叫、唧唧虫叫,都市的绝响,在转动中的新世纪音乐唱片被激光刮出,这些悦耳的自然之音被都市音乐家收编进唱片里推出市场。走进唱片行,各式各样的新世纪音乐陈列其中,从虫鸣、流水声、瀑布声所构成的冥想曲,一直发展到由电子合成器仿制出来的悠扬旷野之音,我们轻易间相信了买一张新世纪音乐唱片是为了松弛神经。我们坚信美好动听的天籁从来没有在都市的空间消失,它只不过换了另一种方式被储存起来,在适当的时候,当我们疲惫,当情人们须要音乐,只须一个按钮,它们就能反复在空中播出。我以为只有楼下邻居硕果仅存的一只公鸡足以和新世纪音乐媲美。这只金光闪闪的公鸡,日夜颠倒都在朝着城市的天空反复啼叫,在你冷不猝防午睡的当儿,公鸡清一清喉咙就对着左邻右舍喔喔啼。我着迷于这种宏亮的嗓子,在一大堆的噪音中杀出重围,不顾一切划破我们对这座城市单调的听觉感知。在一座城市里我颂扬一只公鸡,做夜班的室友P就不以为然。打从这只公鸡在清晨发出第一声啼叫,P被惊醒后就发出第一声疑问,这座公寓不是鸡寮,是不准许养鸡的,P抓住被单就往自己的头脸盖去。这只洋洋得意的公鸡对日出日落没有什么概念,时不时在大白天耍个性子就拉开嗓门高啼一番。P扯开被单从床上跳起,他誓要写信去市议会告发这只公鸡,我以为那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还去招兵买马说服几个邻友,联名发信给市议会,揭发邻居罔顾禁令,在公寓住宅区豢养家畜。一只公鸡就足以被指控制造噪音,我们却默许千万辆在屋外辚辚辘辘地响飞驰而过的车群,漫天无际的声浪日夜轰鸣。室友P说这不一样,外面的车流声浪都保持在一个固定的音阶频率,我们的耳朵可以把它们幻听为24小时不断播送的背景音乐,但公鸡叫杀般的嘶喊却极度干扰睡眠。或者该去留意有没有一张专门录制公鸡啼叫的新世纪音乐在市场上摆卖。当然单是鸡声连绵是不够的,啼声还要配上
REMIX
版的混合录音编曲,我要把它送给亲爱的室友P,我要告诉他,公鸡的身旁只不过缺少一位混音师适时纠正它的发音、订身为它配制嗓音。我承认一只公鸡在24小时不分昼夜运转的城市高声啼叫,要把万物唤醒已不合时宜,它应把啼叫当作纯粹的表演,取悦听者,不应把它当做目的。
邻居接到投诉隔天一大清早就把公鸡宰了,公鸡最后一声的尖声呼救划破城市的黎明,我正在努力挤牙膏,牙膏不识趣地卟的一声泄了一地。鼻腔酸溜溜的,尝试说服自己是嗅着了每年除夕的清晨妈妈杀鸡拜神的节日气氛,但这只公鸡的嘶叫那么凄厉,和乡下母亲利刀下的那只老公鸡的哼叫回然不同,当母亲拿起刀子往公鸡的脖子划去,老公鸡哼叫得那么庄严,仿佛生来就是等待这一天祭奠神明。午餐的时候,室友P和其他邻友普天同庆都点了鸡扒。狂笑之馀大家刀起刀,把一大片的鸡块五马分尸。餐馆微吵,空中歌乐的唱腔嘶哑走调了大家都不知道,反正有歌声在空气中悠扬轻放就是一种情调。你忍不住嘲笑我多年浸沉在都会,都城以它独有的热量和繁华喂养我的躯壳和灵魂,我却动辄对都会的万种风情抱着一种莫须有的敌意。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夜,你驾着机车神秘地抿嘴说要载我去一个宁静的地方。我们错过了午夜的街头舞会,远离群众倒数的声浪,机车渐渐溶进荒郊的月色中。野狗埋伏在夜色中狂吠,前方忽有一整团强烈的光影在夜雾中投来,是一大批开往城市的赛车近距离往我们的车身飞驰而过,你受到激怒似的猛踩油门倒转回头一路飙车追去。我对那一刻轻飘的生命完全托附予你疯狂的驾驶速度,有一种厌恶。你为自己辩护其实你无意追上他们,你还在摸索寻找那个地方。机车在歧路间盘旋,在荒野的羊肠小径兜圈子。我有点不耐,我猜你是迷路了。你说没有,跟着你就马上在公路的拐弯处煞车停下,讪讪地说到了,是路旁的一个荒亭,什么也没有。我打破静默,说就躺在那里看星星吧,但亭里泥沙满布,蚊虫铺天盖地似的侵袭我们周身,我们手起手落劈劈拍拍打死几只蚊子就无趣逃开,耳朵背后是一大群穷追的蚊蚋发出的叫嚣声浪。得承认始终逃不开那些声浪。我们永远在诅咒自己,浮躁、不安,没有片刻的宁静,即使不在一座城市里。我们当然以为逃离城市,把自己抛向一座蓝色海洋围抱的热带岛,就能在天地间神奇地如实获得浩然之气的解救。第一天晚上海洋奔啸,发疯的声浪挟着风雨拍击我们住着的一棵大树,建在树上的旅舍摇摇欲坠,我们鸡飞狗跳般连爬带滚抱着树身滑落地面,狼狈地漏夜逃进旅馆避难。隔天早上醒来风平浪静。那棵大树昨夜被闪电击中,断了大半截,光秃秃的树身像一夜间掉光头发的男人。爬上一棵树,观望美好的日子,想起X的一首狗屁诗,其实也写得不赖。连续下来的那几天我们都引颈观望天上作恶多端的云朵,我吵着要出海浮泳观看珊瑚。
海风习习抚平海面上的皱褶,以蛙鞋轻拍水面我们往较深的珊瑚区游去。那刻我们正携手追踪一对黑白斑纹的神仙鱼,悠哉悠哉的神仙鱼在珊瑚石缝间相互追逐穿梭来去。如果陶渊明的桃花源果真存在,该是在珊瑚水底,这里一切事物清明如镜,水草鲜美,柔和的阳光溶解在水里,暖和、宁静,鱼儿怡然自乐游来游去,没有人会指摘它们终日游荡无所事事......我正窃喜地确认这一片世外桃源,耳轴隐隐作响,排山倒海的声浪已掩盖而来,我还来不及惊呼是海浪,蛙鞋已从我的脚掌滑落被浪卷走。我下意识赶紧抓住珊瑚礁石平衡身躯,璀璨斑斓的珊瑚亮出它的利刺戳伤我,又一股浪波卷扫过来,我赤脚踩到嶙峋的死礁,一阵刺痛似雷击从下到上直透我的背脊。桃花源转瞬间化成毒龙潭,鲜艳绚目的珊瑚在水中摇舞,似千万只妖孽随风摆荡。波涛浪声中有人喊起我的名字,是你在不远处捡获我的蛙鞋,大力向我丢来。我忍痛流血靠向死礁,浮仰起身穿上蛙鞋,手脚并拍游向停泊在海中央的小船。满身细纹般的伤口,只好躺在旅馆望海。天空乌云密布,刚下了一场大雨,海涛汹涌。旅舍主人告知拉尼娜气流正侵袭岛域,气候像一个女人的情绪变幻不定。你跑进来告诉我岛上土人劝告我们明早就赶紧离岛,海浪逐日升高,暴雨连绵,载运游客往半岛的船只,料将在明天后就暂停一段时日。我之前还想在岛上疗伤,每夜可以和你漫步在月光洒下的海滩,夜幕像被暖烘烘的鸭绒棉被般的云层覆盖,留下丁点空隙让月亮露出皎脸。但最后一夜的飒飒风声吹得叫人心慌,乌云投盖海面,像咖啡乌揽拌着翻腾的巨浪,月亮不断被挤移,夜风就快狠狠把月亮吹落海面。我们坐在沙滩上的小酒馆呷酒,又听到微醺的几个岛民透露他们的恐惧,据说每当雨季一来临,海盗惯于出没沿岸一带的小岛。那一夜半梦半醒,听到满山的椰果咚咚声纷纷掉落,漫画里那些左眼绑着一块黑布的海盗们已涌上记忆的海岸,挥动巴冷刀剥下椰壳皮,壮志饥餐白嫩嫩的椰肉,笑谈渴饮热乎乎的椰酒,他们正晃着刀光猬集在旅舍外,张开狞牙等着旅客把门开。隔天一清早冒着冷雨,我们像难民那般抢登上船,逃离岛屿。海上的风浪巨大,颠簸不已的船身,似被大力水手摇晃的一罐小瓶子。我晕眩闭眼倾听嘣嘣隆隆作响的股股声浪,我怀疑它未必响在身外,它发自我脑浆的晃荡,有一双无可名状的手正摇动一支桨木揽拌一泓脑浆。煎煞几个小时的航程,眼看半岛隐隐的青山在望,又遇着了半岛港口强力的风浪。海港下着骤雨,船只屡次试图靠岸受阻。旁边的少妇眉头紧扣,忧心忡忡唠唠叨叨地祈求,可不要又重蹈去年的意外,整艘船几乎快被大浪翻倒,一位船客不支,跌落海面毙命。滚滚风浪把每位船客的恐惧心理折腾到最高点,半句钟后,船只才冲破层层巨浪驶进港口。乘上长途夜车逃回都城。都城以秩序、光洁、安逸重新把我们纳入运作的轨道。你不得不由衷感激,这里当然不会出现海盗,气象局定时向全城播告每小时的气象动态,一把温柔的嗓音总是适时作出预报:“中午有雨,出门别忘带伞。”平调坚定的口气让我想起古代女巫的预言,充满定数而又不可理喻。一切恰如神赐,无非要我重新学习与噪音共处。打开窗,把耳机拔去,迎面扑袭而来的是午间热浪挟带永无休止的声浪,公路总在不分日夜扩建,屋宇退居一隅,打桩机砸击着地壳,声浪轰倒了屋外的几棵大树,整群昏鸦魂飞四散,絮聒不休地栖息在眼前仅存的一棵芒果树。声浪轰走了印度庙堂的神明,庙宇前后左右都被车子穿过,出外神游的神像大概都回不来了,第二天众神的居所被夷平成一条高速公路。黑扑扑的乌鸦吖吖叫地密密麻麻站在树上,似还多过树上的叶果,这棵树不应再叫芒果树。啊!当据称万能的神灵都被迫赶,当声浪直透我的五脏六腑,这双耳朵还叫不叫耳朵?
奔离出屋,我们拥有那么多的高速公路可供逃难。轰轰作响驾驶着车,但我们逃不出去,只能把自己永远处在流动状态,和其他车子一起共谋制造噪音。最终还是回来,走上游泳跳台,是有点无聊,是我自己要俯跳下去,还来不及在空中括成一条优美的弧线,全身就垂直扑通一声栽进水里。我惊觉整座城市最安静的地方,原来是在深蓝游泳池的五公尺底下。只听见潺潺的水声穿流,路面流动的车浪,池下浮动的光影。我窒息着气垂坐在游泳池下,享用自己吐出的汩汩气泡,一尾鱼大概是这样思考,但一尾鱼会惧怕噪音吗?大概不会,一尾鱼没有耳壳。天色渐暝,池墙的灯泡打亮了,静静散发着黄晕晕温热的光,池水轻悠悠荡着的消毒味越强了,一尾鱼能忍受这一种氯味吗?确实不能,那么把他腌制成罐头鱼好了,一尾温柔又哀愁的沙丁鱼,用唇亲吻铭刻在池下的波形光纹。
(无文无字,最后仅以气泡呈现。) 那是一切声浪埋葬在水底的碑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