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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立 撰
李笠翁说:“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也,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主脑”即我们作文时屡屡提到的主题,“立言本意”我们称作立意——在这里,笠翁先生将主题与立意相提并论——材料取舍、语句的敷陈及修改润饰都要围绕“立言本意”与主题来进行。此事人人皆知,固不必赘言,但难就难在时时刻刻都不离主题,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书生买驴”,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东扯西拉,全不得要领。
古人眼里的佳作是什么样子的?他们以为启篇要以奇语摄目,突兀矫健,使人一见而惊,不忍放手;中要浩荡广阔,内容充实,富有深意;结语要响亮,意犹未尽,使执卷者留恋不舍——这便是他们说的“凤头猪肚豹尾”,这应该是文章的最佳状态。
文章犹案头山水,山水以明秀者为佳,然而妙在天成的山水,终因人工过度砍削、雕饰,流为庸俗浮靡的假山假水。文章也常遭此毒手,作文应该注重笔力(骨力),所谓辞精则笔力成,然笔力尽丧于浮滥垒砌,正如绝妙的自然山水毁在琐屑的雕琢。
刘知几说:“叙事之工,以简为主。”王士稹说:“语益简味愈长,可为文章之法。”淡语有味,浅语有致,文无韵致趣味,便同嚼蜡——淡语或浅语都是指为文时应遵守的洁净文风。洁净即是简省,就是篇章要简练,仔细揣摩,不说废话,辞藻运用要适可而止。如当详却略,不能细致入微,未免流入粗疏肤浅、枯燥乏味;当略不略,旁逸斜出,拖泥带水,病在拖沓臃肿。“言而无文,行之不远”,辞藻是文学的色泽,并非不需要,只是当用在恰当处,以合度、得力、醒豁之效用为原则。用典以不露痕迹为高妙,所谓无斧凿痕者,“有些境界可用白描手法,有些非辞藻不为功”——就如袁子才所说用书画古玩装饰房屋,各有适宜之处,也有窗明几净而不需一物的。倘一味追求华艳的风格而刻意“堆垛”,就是俗滥,碌碌丽辞,只能昏睡耳目。周作人说:“写文章没有别的诀窍,只有一字曰简单。”可谓至言。
文章刚写成瑕瑜并存,瓦缶与金石齐鸣,绝非“凤头猪肚豹尾”的圆满状态,恰如刚迁至新居,家具什物凌乱不堪,几如刚经过兵匪的打砸洗劫,若懒于收拾整理,就不会井井有条、赏心悦目。《随园诗话》引自唐子西语:“诗初成时,未见可訾处,姑置之。明日取读,则瑕疵百岀,乃反复改正之。隔数日取阅,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数四,方敢示人。”李笠翁亦曾言文章“熔裁”之道,是要“隔日一删,逾月一改,始能淘沙得金”。一语之立,斟酌再三,戛戛乎陈言务去,这是古人讲究的“炼字炼句”功夫。
我们都知道文章修改的重要,但为求圆满篇章,耗尽心力反复修改,甚至不惜将辛苦写好的文章付之一炬,重来的总是难得一见,因此世上流传的隐秀之文、宏丽之篇令人倍加珍惜。左思写《三都赋》用了十年,赋成,人竞相传抄,洛阳因之纸贵。《红楼梦》是一部瑰丽的大作,曹雪芹在第一回里自言辛苦著书的辛劳日久:“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其实何止十载,分明一生心血凝成。老舍之行文臻于:“环转如珠,流畅似水。”的妙境,他对人说:“每一个字都要想好久。”法国伟大的启蒙思想家、文学家卢梭命途多舛(曾因文章直言不讳政治弊端而受到非难),他感慨著述的艰难:“我先闭目默想,头脑中反复考虑文章的段落,艰难得不可想象……没有一部稿子不是经过四五次誊写才送去编排的……一个人不管多么有天分,写作艺术绝非朝夕之功。”要说世间也有天机一到,一挥而就,断不可改的文章,譬如王粲的诗文“精益覃思,亦不能加”,恐怕只是文章中极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总之,好文章必出自才饱学富的理想主义者之手,且非苦心孤诣,“明珠美玉”不会现灵光于宝匣。灵秀之文机杼虽异,但必出自自家胸臆——目所见,耳所闻,心所思,情所动,纵笔写下即是情真动人的文辞,未有情深而文不佳者。尤其重要的是真正的文学艺术应该忠实反应宇宙、生命的真实状况,是作者对自然与人生之美丑、善恶之忠实感悟、真实反应。因而真正的文学艺术绝不该丢弃独立人格和贞良思想,这是执笔立言者最应埋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