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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立 撰稿
《红楼梦》有这么一段情节,说贾珍居丧期间,不能轰然作乐,只好退而求其次,寻觅一帮游荡纨绔世家子弟斗酒赌博破闷,邢夫人胞弟邢德全也厕身其间。这个邢德全与薛蟠居心行事不分伯仲,用我们现在俚语说就是“二”,薛蟠是出名的呆大爷,惯喜送钱给人,邢德全整日价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花钱如流水,人称“傻大舅”。一日,“傻大舅”手头拮据,向其姐邢夫人索取一二以应急。
书中表述邢氏人品,秉性愚弱,平素一意承顺贾赦以自保,再者惟滥取财货以自得,家里大小事务俱听贾赦摆布。邢氏又偏执,良言规劝一概听不进去,而小人挟怨挑唆的话她又无力明察,以致与凤姐生隙。
贾赦好酒贪色,官也不好好作,具臣而已,成天价和小老婆喝酒作乐。某日贾某人又动慕心,竟欲强纳贾母的得力侍女鸳鸯为妾。对于夫君猝然而起的歹念,邢氏不但不加劝阻,还想鞍前马后地努力促成,不怪贾母不待见她,斥责她“你倒也三从四德”“由着你老爷性子闹”“贤慧太过”。
碰上这么个视钱如命的姐姐,“傻大舅”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怄气,他吃醉了便借机向贾珍大倒苦水:“……我们老太太去世时,我还小呢,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长。他(刑夫人)出阁时,把家私都带过来了。如今你三姨儿也出了门子了,他家里也很艰窘。你三姨儿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就是来要几个钱,也并不是要贾府里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
隔墙有耳,这番牢骚数落俱被窗外尤氏窃听得一清二楚,她不禁感叹:“可怜他(邢夫人)兄弟还是这样说,这样就怨不得众人了。”不以人废言,“傻大舅”品行虽然荒唐,但透过尤氏的反应,可知邢夫人之悭吝,不近人情,以致遭众人厌弃,却非虚言。
邢岫烟是邢夫人兄长邢忠的女儿,与宝黛诸人一样是“秋水为神玉为骨”的一等一的人物。大观园里公子小姐皆蹈绮纨、曳锦绣,数她荆钗布裙,穿着寒酸,但邢夫人视而不见,充其量以脸面之情待她,并非真心实意的疼爱。岫烟住在迎春屋里,终究是作客,迎春懦弱,屋里下人却异常刁蛮,她不仅不敢轻易使唤他们,还要三天两头拿出钱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一月二两例银,自己用度尚且捉襟见肘,而这位姑妈邢夫人不仅自己一毛不拔,就连这二两银钱竟也看在眼里,命她挪出一半给爹娘;于是我们看到美貌颀颀的岫烟不得已典当了绵衣服,衣裳单薄的立在料峭的春寒里。要知这岫烟之父邢忠虽非贤徳之辈(书中说他“酒糟透了”),毕竟与邢氏同出一母,宁国府里每日锦衣玉食,寻欢作乐,对亲眷困窘如何忍心作壁上观?孟子云:“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库,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邢氏对亲人可谓亲爱之乎?呜呼,她是宁愿左一个右一个的纳一屋子小老婆迎合贾赦,也不愿舍出仨瓜俩枣周济身边贫寒戚友,伊可谓忍人。
邢岫烟秀外慧中,知书达礼,“心性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凤姐怜她贫寒命苦,对她比别的姊妹更多些顾惜。平儿也怜惜岫烟,说:“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得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所以托袭人送她一件大红羽缎的斗篷。薛姨妈看岫烟生得端雅稳重,说与侄儿薛蝌为妻,成就一桩好姻缘。宝钗秉性温婉平易,看在眼里,多方体贴岫烟,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匮乏,无人照管,不声不响暗中接济,当然此事得瞒着刑夫人,因为恐其多心。嗟乎,面对手足情深,刑氏所作所为,绝少恩义的施予,连外人都不及,只是假模假式地敷衍,在体面(表面)上铺张来掩人耳目,可知其为人全无一点好处,百般皆假,怪不得上下内外,无论亲疏皆不得人心。
在雪芹先生笔下,邢夫人具备不折不扣的“忍人”本色,是无情无义、颠倒是非的典型,这个形象活该受读者的痛诋;不过退一步讲,她只是雪芹先生塑造的小说里的人物形象(有人说<红楼>里的人物都能找到所依凭的“蓝本”,可惜熟真熟假,只有雪芹先生自己知情,我们不好贸然揣测),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恶人,我们不该较真。不过吾曹在人海里跌跌撞撞混了这么多年,阅人不少,面对人情薄如纸的凄怆人世,心头早已是“欲说还休”的冷峭;在真实世界里,对于缺少了乐善好施人性光辉的这类“刑氏”之辈,亲情、友爱、慈悲之类的人类美德,一定是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