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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四花赋
徐渭“四花赋”创作时间考
叶根华 李淑兰
徐渭赋中《牡丹赋》《鞠赋》《荷赋》《梅赋》可以说是一组“四花赋”,此名出自他的《醉月寻花赋》之序,序称:
“同学陆君,自仲敬滕叟家见某所作四花赋”。“四花赋”创作于一个相距不远的时间段内,这一点徐渭在赋中已自言明,学界对此也没有太多的异议。但对于“四花赋”的具体创作时间仍然存有争论,目前主要有两种意见:
一种认为大致创作于徐渭二十一二岁左右,另一种则主张约创作于徐渭 32 岁时。
持前一种意见的代表为徐朔方。其在所著《徐渭年谱》“嘉靖二十一年壬寅( 1542) ”( 即徐渭 22 岁)条下云:
“正月,作《梅赋》。”徐朔方先生得出这一结论的依据,主要有两条: 一是本赋中云:
“涉冬出大庾。见庾岭之梅,则多粗理而绛纟需者欤。抵玉山,人言东岳之奇,往观焉。”二是徐渭自著《畸谱》云:“冬,始抵玉山。岁除矣。改春大雪,往岳庙看绿萼梅。诗二首。刻《文略》。”徐朔方曰:
“改春以下记今年正月事。”案《畸谱》此条系于 21 岁下,徐朔方所谓“今年正月事”即徐渭 22 岁时( 1542)
年事,此论确矣。徐渭 20
岁时入赘潘家,而那一年岳父“以名法给事锦衣,叙官主阳江县簿”,因此随他往广东阳江,故徐渭在《自为墓志铭》言: “嘉靖庚子( 1540)
,……赘与潘。妇翁簿也,地属广阳江。随之客岭外者二年。”第二年 6
月,成婚于阳江官舍。因其仲兄潞病卒,遂随长兄淮北归,故此得以在玉山度岁。《畸谱》故云:
“二十一岁。寓阳江。夏六月,婚。得潞兄讣。秋,兄淮至阳江,余随之归。寓广省久。冬,始抵玉山,岁除矣。”然而,徐朔方在使用第二条论据时却更换了概念,即认为徐渭“往岳庙看绿萼梅”后立即赋《梅赋》一文。《畸谱》言“诗二首”,却并未言“赋一篇”,徐朔方或者无意之中把两者等同起来了。而实际上,笔者通过对“四花赋”的整体考察,发现徐渭并没有在“往岳庙看绿萼梅”后立即研墨作赋。
《梅赋》中所言“抵玉山,人言东岳之奇,往观焉”,则是徐渭在后来作此赋时对自己一件往事的回忆性叙写。其作《梅赋》的地点和时间绝非在 22
岁东岳观梅之时。实际上作《梅赋》当和“四花赋”其他三赋一样或都是在滕仲敬家。徐渭《牡丹赋》曾言:
“同学先辈滕子仲敬尝植牡丹于庭之阯”,因此请徐渭赋; 《鞠赋》又云: “渭既赋牡丹,滕子复申辞曰:
‘曩吾之庭,牡丹春华,菊英秋发……’”于是有《鞠赋》; 又徐渭《荷赋》言: “渭既赋牡丹与菊,仲敬复请曰:
‘天有四时,花有四品,夏荷冬梅,子独无意乎?
……’余不得辞,因复命笔。”据此可以推认,作《梅赋》并非因往东岳观而后作。东岳观梅当是一件往事,徐渭只不过是应滕仲敬之请,赋春之牡丹、秋之菊花之后,再赋夏之荷、冬之梅,以合“天有四时,花有四品”之数,因此援笔而赋。为赋之时,自然遥想当年大雪观梅之事,此种景致对于普通人来说亦是印象深刻,更何况是徐渭呢!
另外,《醉月寻花赋》之序称“同学陆君,自仲敬滕叟家见某所作四花赋”也属一个旁证。要之,《梅赋》绝非徐渭 22
岁时作。“四花赋”的创作是较为连续的,之间相距不远,其创作顺序为首《牡丹赋》,次《鞠赋》,复次《荷赋》《梅赋》,其创作地点很有可能都是在滕仲敬家。
由此可见,徐朔方之论有些武断。研究徐渭较早的徐崙也持这种观点。他还指出徐渭“对于没有看见的罗浮梅绝不凭空描写,对于大庾岭的红梅和玉山的绿萼梅,却能分别指出它的特征。可见他的创作态度认真切实,与搬弄腐词滥调者不同”。此说另一较为相似的主张者盛鸿郎则期望为此说增加一些论据,也显得更加大胆,但贻误也更多。首先,关于滕仲敬,盛鸿郎认为滕仲敬定为山阴人。又痴心于在方志中寻找材料,说:
“绍兴滕氏极少见,《山阴县志》载: ‘滕霄,天顺三年己卯科( 1459)
举人应天中式,早萧凤鸣父萧昱一科。四年进士,官御史。”并据《醉月寻花赋》中“滕叟”之称呼,就推认滕仲敬为滕霄之次孙。这样的推理恐怕滕仲敬自己也不会答应的吧?
把《梅赋》系在《牡丹赋》和《鞠赋》之前是明显的错误。在这一前提下推导而来的后三赋创作时间,就更加值得怀疑。又骆玉明、贺圣遂认为四赋约作于嘉靖三十一年(
1552) ,即徐渭 32
岁时。此说不知所据为何。《明文海》收陈鹤《百花主人传》,文曰:主人者,姓滕氏,山阴人也。性好植百花,百花亦以人为主云。主人故世家,尝以经术求仕,达时尚推移,故其业亦淹落不进。主人志益励,尚益高远而其行益不能随人上下。一日,主人叹曰:
“世道何纷更,且今昨即不相似耳。然卒相似者,非眼底百花,谁邪?”于是主人始辟圃聚花。得名花数百种,遂陈列次第。……主人暇则带书坐花下,琅然高诵,四顾落落,惟百花与主人倾心相笑,若默然解主人意者。时或雨霁,或月出天上,客必携酒扣主人门,问百花孰后先开否。主人亦指点一二,客一一皆酒称赏。相乐抵醉,不复知主宾为谁也。常具席邀词友萧柱山、朱东武、陈海樵、杨秘图、柳少明、徐天池六子过看花。时秋暮菊绽,黄紫蘂蘂。主人乃携酒集篱傍,少明子举杯谓主人,……秘图诸君皆欣然进曰:
“主人论菊而阐造物之玄,因玄喻道而得成人之义。然则主人之爱花,盖混其形而伤化者,夫岂托物而逃为己哉?”主人闻其言,拍掌而笑,诸君亦就醉别去。明日各为文记,主人、天池有菊花、牡丹诸赋,少明有《生香不断序》,柱山、东武有诗、歌。吴长洲、文太史、邑大夫刘司马、汪谏议闻而皆寄诗嘉其事。海樵子既为歌而复作其传。……这里的百花主人,徐朔方认为即“滕仲敬也”,确矣。滕仲敬,山阴人,年龄可能要稍大一些,早年也曾期望获得功名,但很快就对科举仕途失去兴趣。他性格落拓风流,是一个极爱花之人,在自己的庭院种植百花,时时召集诗文朋友在家举行赏花宴会,有“百花主人”之称。此文可以看出徐渭创作“四花赋”的背景,是滕仲敬邀请徐渭等
6 人一起来赏花,6 人分别为文赋诗以记,徐渭因此作了《牡丹赋》等。徐崙和骆玉明、贺圣遂3对其他 5
人有较详考证。萧柱山,即萧勉,字女行,柱山为其号,国子监生。萧勉为萧鸣凤之子,萧鸣凤乃徐渭姑表姐夫,做过广东提学副使,对徐渭颇为赏识。萧勉是徐渭的表外甥,但年龄比徐渭要大。他与沈錬、陈鹤是密友,徐渭即是在其家结识陈鹤。朱东武,即朱公节,字允中,东武其号。徐渭有联《赠朱东武》。陈海樵,即陈鹤,字鸣野,号海樵山人,是山阴著名诗人和画家。《明史》卷九十九《艺文志》载《陈鹤诗集》21
卷。徐渭在《陈山人墓表》中说:
“其所作为古诗文,若骚赋词曲、草书图画,能尽效诸名家,既已间出己意,工赡绝伦。其所自娱戏,虽琐自吴歈越曲,绿章释梵,巫史祝咒,棹歌菱唱,伐木挽石,薤辞傩逐,侏儒伶倡,万舞偶剧,投壶博戏,酒政阉筹,稗官小说,与一切四方之语言,乐师矇瞍口诵而手奏者,一遇兴至,身亲为之,靡不穷态极调。”可见出其性格之落拓不羁,对民间艺术的浓厚兴趣,多才多艺,给徐渭深刻的影响。杨秘图,即杨珂,字汝鸣,余姚人,隐居于秘图山(
在今余姚) ,自号秘图山人。柳少明,即柳文,字彬仲,少明其号,与徐渭是山阴县学同学。柳文卒后,徐渭曾为其写下《都昌柳公墓志铭》,曰:
“渭于公为中年交,然谊颇不浅,故相期者亦深。处时,日夜握手语,及出时,时寄书来。”《徐渭集》中题为寄柳彬仲者亦多,如《寄柳都昌彬仲》《寄彬仲》《送柳彬仲序》等。
此 5 人多为山阴人,据《绍兴府志》卷六十九《徐渭传》,除 6 人之外再加沈鍊、钱楩、诸大绶、吕光升
4人结社为“越中十子”。徐渭从岳父往广东阳江,后随长兄淮北归。在家并没有多久,嘉靖二十一年( 1542)
夏,又再次往阳江。此年冬,又北归。明年参加乡试不第。《畸谱》记此云:
“二十三岁。科癸卯,北。”此事使徐渭和兄淮之间关系破裂,徐渭离家。“始一迁居俞家舍。”幸而冬天岳父自阳江进京,徐渭于是又往潘家住。《畸谱》谓“妇翁以代觐,归自阳江。……予仍赘其家塔子桥”是也。
次年岳父从京城归,买东双桥姚百户屋。徐渭当也随同搬入此新购之家。在山阴,他“开始了广泛的交游,文学创作也兴旺起来”。当时文人结社现象十分普遍,徐渭他们也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结社,称“越中十子”。骆玉明、贺圣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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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行止来考察,认为“他们全部在一起的时间,可能只有嘉靖二十四、二十五两年,那么这个结社的形成自然是这两年中的事情了。当时沈鍊是以茌平县令的身分丁忧在籍,钱楩是由刑部郎中辞官还乡,其余都不是官场中人物(
朱公节、诸大绶即诸龙泉刚中举不久) 。”此论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十人结社当是嘉靖二十四、二十五年( 1545、1546)
左右。那么,“四花赋”的创作是否就在结社这期间呢?
陈鹤《百花主人传》中之 6
人,却正好是骆玉明、贺圣遂所谓“不是官场中人物”的几个人,他们可能在结社之前就有交往,在钱楩、沈鍊等为官之后,也可以在一起唱和集会。再结合前文所论徐渭不可能在二十一二岁创作这几篇作品,其创作最可能是在徐渭再次从阳江归来,其岳父亦归来,徐渭入住其家之后的山阴居住时期里。即徐渭作“四花赋”的前限不会早于嘉靖二十三年(
1544) 。其下限也当不晚于徐渭 32
岁时。因自此年之后,徐渭积极投身到抗倭斗争中去了,再后来,又进入胡宗宪幕,他定然没有这么悠闲的时间和朋友们去参加这样的集会。
从嘉靖二十二年( 1543) 至嘉靖三十一年( 1552)
,尽管徐渭遭受了多次科举败北,是年冬,有毛氏迁屋之变,赀悉空。”还失去了他深爱的妻子潘氏。但这几年他还是过得较为松闲的。他在城东租了几间茅屋,招收学童,教书糊口。又追随季本、王畿探究阳明学说,还开始钻研佛学,也得到了一些人的欣赏,如何鳌、俞宪等。嘉靖二十七年(
1548)
,迁寓一枝堂。次年,“迎母以养”。这几年中,他完全可能受滕仲敬的邀请,和他的好友一起去赏花,一起唱和赋文。从“四花赋”的内容来看,《牡丹赋》以主客问答的形式,针对滕仲敬所提“数日而繁,一朝而落,儵兮游观,忽兮离索,毋乃避其凉而趁其热乎?”古之达人修士,佩兰采菊,无有浓艳,也不见寒凉,因此恬淡容与,与天久长等问题,徐渭先站在理性的高度反驳了滕仲敬的疑问。他认为,富贵非浊,贫贱非清;
“主常皭然而不缁,客亦胡伤乎随寓而随更?”“世亦宁有以客之寓而遂坏其主人乎?”盛衰在天,而且芝兰松菊和牡丹一样,虽然“修短或殊,荣悴则一”,佩兰采菊的人和那些倏忽游观的人并无分别。接着,徐渭就旁征博引,大量地列出了和牡丹有关的美妇诸姬之典事,又举玄释众仙景象。徐渭解释说:
“夫人之心,想由习生,景与想成。”那就是说,看牡丹,若想为美妇,就睹诸姬群小之所象,若想为玄释,则见到的就是大众群仙之所象,因此说我们总是“不以物而以己,吐其丑而茹其美,畔援歆羡,与世人之想成者等耳”。他最后站在这一切之外,总结说:
“我之视花,如花之视我,知曰牡丹而已。”这显然就是站在玄释的超然物外的高度,是一种冷峻的理性思考,观物不以己,观物如物,不带上自身的任何喜好之情。这样,徐渭就完成了从牡丹到哲理的升华。《鞠赋》则赞美了菊“群而不党,矜而不争”,“耀愈泽而不妖,烈无吹而自馨”,“不以物惊,不以物喜,挺危朵而愈劲,舒正色而不媚”,“在颠沛而愈厉,至九死其靡违”等诸多高洁的品格。无疑,这是作者对自己人格的期许,他在赋的结尾自言此即为“余假托以抒忱”。《荷赋》则与荷对答,此荷乃瓮中之荷,它对自己处境即“遭时之不偶,为观者所侮弄”表示疑问,徐渭则答之,认为不应因为所处之广狭而感到光荣与否,而应“映清流而莫增其澄,处污泥而愈见其洁”。假如内心是不染于污泥的,那么就不应有广狭之别,“纵遭时有偶与不偶,和託身有屑与不屑?”这无疑是一种托物言志的手法。《梅赋》则铺写梅之“处寂寞而贞丽,守冷素而自恬”,经风吹,经瘴疠,“历世味之饱谙”,而终“得气之先,得液之酸”,而可占上林苑,可调商鼎之盐。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即是此理。笔者认为,此四赋的思想内容,体现出的那种思辨明显带有阳明心学、佛老之学的痕迹,这和他在这一阶段跟随季本、王畿学习心学并钻研佛老之学,形成自己的人生观,“探寻人生之路”的思想状态是相呼应的。
要之,对于“四花赋”的创作时间,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四花赋”是徐渭于嘉靖二十三年( 1544) 至嘉靖三十一年( 1552)
期间应山阴“百花主人”滕仲敬之请创作的连贯的作品,其创作顺序为首《牡丹赋》,次《鞠赋》,复次《荷赋》《梅赋》,创作地点或都是在滕仲敬家。其创作时间非徐朔方所谓嘉靖二十年(
1542)或二十一年( 1543) 。
徐渭四花赋:
牡丹赋
徐渭
同学先辈滕子仲敬尝植牡丹于庭之址,春阳既丽,花亦娇鲜,过客赏者不知其几。数日摇落,客始罢止。滕子心疑,而过问渭曰:吾闻牡丹,花称富贵。今吾植之于庭,毋乃纷华盛丽之是悦乎?数日而繁,一朝而落。倏兮游观,忽兮离索。毋乃避其凉而趋其热乎?是以古之达人修士,佩兰采菊,茹芝挈芳,始既无有乎秾艳,终亦不见其寒凉。恬淡容与,与天久长,不若兹种之溷吾党也。吾子以为何如?渭应之曰:若吾子所云,将尽遗万物之浓而取其淡朴乎?将人亦倚物之浓淡以为清浊乎?且富贵非浊,贫贱非清,客者皆粗,主则为精,主常皭然而不缁,客亦胡伤乎随寓而随更?如吾子对富贵之花以为溷己,世亦宁有以客之寓而遂坏其主人者乎?纵观者之倏忽,尔于花乎何雠?谅盛衰之在天,人因之以去留,彼一贵一贱而交情乃见,荷门客之聚散,于翟公其奚尤?子亦称夫芝兰松菊者之为清矣,特其修短或殊,荣悴则一,子又安知夫餐佩采挈者之终其身而守其朽质也。则其于倏忽游观者又何异焉?滕子顾予曰:有是哉!子盍为我赋之。渭曰唯唯。
何名花之盛美,称洛阳为无双。东青州而南越,曾不足以颉颃。禀阴阳之中气兮,虽未必其记载之尽信。视众卉以独妍兮,真若悉有萃乎水土之精光。始山间之幽寂,处天后之帝乡。后始命移以入内兮,备宫树之列行。亦何心于贵贱,视用舍而行藏。兹上代之无闻,始绝盛乎皇唐。尔其月陂堤上,长寿街东,张家园里,汾阳宅中,当春光之既和,蔼亭榭之载营。
天宇旷霁兮丝游,景物招人而事起。彼公子兮王孙,蹙游龙于流水,绕兹葩而密坐,籍芳草而芊芊。感盛年之若斯,伤代谢之能几?尔则粉承日华,朱含雾雨。群蒂如翔,交柯如拒。凌晨并妆,对客不语。卫尉出婢子于罗帏,鄂君拥萃被于江渚。当其百蕊千芽,照耀朱霞,绿叶纷纭,望之转赊。若儒生之授学,列女乐于绛纱。迨夫背户迎窗,上下甍檐,二三作队,矫矫愈鲜。飞燕进女弟于远条,夫人挟三国而朝天。锦瓣重卷,檀心飞屑;桑须夜殷,怒苞晓决。宛妇姑之反唇,似相稽而无说。则有若盛时合沓,诸娣从韩姞以同归;飒颜凋衰,汉主放宫人而憎别。风荐小爽,雨委微温。楚姝舞歇于章台,陈后泣罢于长门。亦有细加巨上,慎妃横逼座之势;紫侍黄侧,斑姬抗同辇之尊。或劲而昂,婕妤当逸熊于上殿;或翘而望,处子窥宋玉于东垣。既离以披,亦竞而骈。近不极态,远不尽妍。大仿佛乎佳丽,意所想而随存。奚援引之数姝,可馨比而殚论。然渭尝闻如来演法,在彼鹿园。菩萨庄严,众二十五。宝髻鬟鬘。珠玑璎组,佛之胜相。紫金光聚,大众威仪,具八万数。又闻昆仑阆风,玉城瑶宫。神人飞行,绰约玲珑。云态雪光,不可殚穷。
夫人之心想,由习生景,景与想成,一牡丹耳。世人多谓花如美妇,则前所援引诸姬群小之所象是也。使玄释之子观之,远嫌避讥,则后所援引大众群仙之所象是也。今此花长於学士之庭。在仲敬之宅。仲敬将谓此花申申夭夭、行行誾誾,佩玉琼琚、鼓瑟鸣琴,其仲尼与七十子诸人乎?纵谓其妇人也,称烦则太姒始至,宫人欣欣,琴瑟钟鼓,乐而不淫乎?称简则二女湘君,寻帝舜於苍梧之野;宓妃盘姗,解佩环於洛水之滨乎?此皆不以物而以己,吐其丑而茹其美。畔援歆羡,与世人之想成者等耳。若渭则想亦不加,赏亦不鄙,我之视花,如花视我,知曰牡丹而巳。忽移瞩於他园,都不记其婀娜,籍纷纷以纭纭。其何施而不可。
袁宏道评:风华典赡,岂次楩诸君可辨?
读:徐渭同学滕仲敬称牡丹“兹种溷吾党也”,有“避其凉而趋其热”之嫌。徐渭则认为并非如此,他认为对于外物应当有通达的看法:“想亦不加,赏亦不鄙,我之视花,如花视我”,大有张岱在红楼梦“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的感慨。此文是徐渭践行王阳明心学“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生动解释。显示了徐渭的心学涵养、博大胸怀。
鞠赋
徐渭
渭既赋牡丹,滕子复申辞曰:曩吾之庭,牡丹春华,菊英秋发,吾子抽精于彼,而绝响于此,毋亦如吾所谓避其凉而趋其热者乎?渭曰:有是哉,子之善戏而挟也。乃笔不停缀,词不及展,遂赋曰:谁乎谁乎,芒芴曷常,春至丽日,秋临抗霜彼亦何热,此亦何凉,惟付与之是听,非知计之可详。履子广庭,覩兹烈芳,繄名相之别数,亦荄茎之异萌,染不出于五色,维其变之莫量。历九秋而自如,周数望而靡谢。从颜色之中干,永附蒂而不舍。于时白帝司辰,冽冽辛辛,木叶下而草萎,霜露降而鴈征。乃自圃畦,迁尔广楹,一则不足,百尚有赢,群而不党,矜而不争,槩望若结伴而违俗,单玩则各立而独行。乘金令而始拆,秉土气之正精。虽杂采之并敷,惟彼黄之盛荣。谅盈庭而冒锦,亦剖符而鋈金。耀愈泽而不妖,烈无吹而自馨。方辞谢乎径涂,处规埴而托身,非瓦砾以为嘉,存大朴之希声。彼主人兮谁子,怀高廓兮心贞。秉圭璋之洁白,树文学之干旌。则有幽人处士,墨卿逸史,候节序之高朗,知寒燠之迅驶。弭盖于门,肃队而至。或移觞而就筵,赋篇章而未已。尔则不以物惊,不以物喜,挺危朵而愈劲,舒正色而不媚。匪铅华以事人,多君子之枉戾。岂无人而不芳,亦胡庸以采佩。当夫青阳发生,桃李盛花,名园如霰,上国如霞,嘤好鸟其载鸣,将何物之不化。胡尔类之自矜,乃偃伏其萌芽。迨寒气之始肃,日驰骛乎南陆。云惨淡而无光,野何萌而不缩。尔乃自耀其孤标,眇贱同而贵独。谓所性之若斯兮,或未必其尽然。夜不可以为夙兮,晨不可以为昏。苟荣悴之有时,奚尔类之能专?将推之而不后,抑挽之而不前,彼苍厚尔以迟莫,又何辞于末年。纷后先亦何心兮,避桃李之盛时。抗素秋而挺茂兮,终焉保其不衰。至乃微霜袭宇,惊颷振帷,萼绀紫而不起,叶比次而下垂。阒閒宇兮无人,怳星月之悬辉。则有似乎贞女永绝乎夫君,放臣怀国而酸悲,尹子履霜于中野,苏武啮雪于沙陲。在颠沛而愈厉,至九死其靡违。外容色之凋伤,实中心之永矢。嗟主人之怀抱,美材质之修嫮。逾盛年而云迈,稍凌夷乎末路。苟苍苍之尔私兮,又何病于迟莫?日中昃而弥烈兮,金粹精于融铸。直守贞而罔渝,于兹英其何负?余假托以抒忱兮,信毋必而毋固。
【袁评:幽烈清疏,伯仲长公,秋阳稚酒】
荷赋
徐渭
渭既赋牡丹与菊,仲敬复请曰:“天有四时,花有四品。夏荷冬梅,子独无意乎?含毫续藻,俾世称四赋,此虽小圃之光,而亦吾子之丽也。”余不得辞,因复命笔。
块连抱之大瓮,立阶楹以踟蹰,挹三尺之清水,实五石之泥淤。葩烨烨其盈把,芳霏霏以满除。逼而就之,欲语不语,徐察其意,若有告诉:“吾凌波之逸卿,而拥盖之公路也。远祖当春秋吴越之世,逢时遭偶,居若耶之溪,欧冶子淬剑之处也。自会稽达剡水,溪长岸阔,淡荡百里,沙白泥肥,杂芦与苇,种类繁生,多不可纪。则有乍决半舒,小朵大蕊,短伫长竦,低垂迅起,柔标劲节,疏陈密倚,或向日而并娇,或从风而自靡。其乍决也,俨华灯之笑熖;其半舒也,宛新月之过朏。其小朵之开,群仙合掌而数甲斯尖。其大蕊之盘,古佛现身而千目其眦。短跂则蛮奴跽以贡珍,长竦则山峰矗而攒翠。低垂挂马肝而始刳,迅起树羽盖而仰缀。标有柔而将随,节有劲而示刺。疏陈或约队而未过,密倚疑附耳而不置。向日并娇,未足称妍,从风而靡,曷以扬丽。香不烈而愈恬,色弥夭而不媚。其房之俯仰也,则有似乎客主之既阑。更举樽而飞杯;其叶之掀翻也,又有似于兄弟之寝兴,共长枕而大被。是以饮风露而华采,集鸟鱼而游戏。五月清凉,三伏不暑,旷漠之区,烟波之宇,根蒂欢娱,枝叶容与,花神每游息以无穷,生意亦随之而不去。吾子不闻王之后宫名西施者乎?采掇不盈,观者如市,羡我颜华,中心如骇,此固千载之所美谈,而风人之所载记。岂若兹主人之处我也,陶以为沼,以灌以壅,覆之井干,以制以控,茁蕊抽茎,束不得纵,炎暑结栖,邹与鲁哄,岂俊臣之见推,而请君入于是瓮,实遭时之不偶,为观者所侮弄。是以见先生之来,有不能以言通而谬以意动者也。”余应之曰:“何子见之不广也?吾闻自子之先,以至于子,皆得以君子名者。岂以托居之广大而顾盻之光荣乎?直干不挠,虚中无物。窍多比干之心,清映伯夷之骨。含芳烈其愈温,处骄炎以不热,眇可望而莫亲,殚易事而难悦。翩跹欲举,挺生冰雪之姿,潇洒出尘,不让神仙之列。是以映清流而莫增其澄,处污泥而愈见其洁。且吾子既不染于污泥矣,又何广狭之差别。纵遭时有偶与不偶,何托身有屑与不屑?”花乃垂头,默然似失。仰而微笑,似有所答。
知君子之令名,非外物以丹雘。于时游鱼跃于梗底,翡翠集于房侧,微风芬以袭衣,纤月高以映梲。乃命主人,酌酒而别。
袁评:言词俊摹写灵
读:人花问答,妙趣横生。
有着庄子“静虚说”的浸染,可以用徐渭自己的诗作注解:“庄周轻死生,旷达古无比。身没名不传,此中有高士。”
比干之心、花神、冰雪、袭衣(人)、淬剑、耶溪、荷梅、蓉仙、赋诗等都是金红常用词。
梅赋
徐渭
往予薄游海外,闻罗浮之胜而未得登焉。盖昔所称八梦之种,不可得而见之矣。涉冬出大庾、见庾岭之梅,则多粗理而绛襦者欤。抵玉山,人言东岳之奇,往观焉,则见其孤生瑰古,偃伏迴卷,一花千叶,并蒂数萼,忽上竦而扶疏者欤。至于依山临涧,覆桥横野,间松杂竹,屋角墙茨,境非不美也,未闻其走马而征舆,岂非品质靡异,类别有区,人固玩视其习,而好言其殊。尔其孤禀矜竞,妙英隽发,肌理冰凝,干肤铁屈,留连野水之烟,淡荡寒山之月,蕊一攒而集霞,葩五出而争雪。侧披断碛,委朔风其将吹;忽上高空,助冻云之欲结。杪数英之半掬,中万斛之一搏。古干横肱,玉龙游而张甲;编条聚脑,白凤戢以梳翰。佩玦缤纷,何啻凌波之子;肌肤绰约,无言姑射之仙。趣将幽而见取,艳以冷而为妍。缊香气于空表,弄皎色于霄端。瘦影横窗,臞然山泽。素魂丽璧,忽尔婵娟。托使将传,寄江南之遐信;随风暗度,报塞北以春天。羌笛一声,韵全飘于纤指;素琴三弄,神屡托于冰弦。是以古道清流,墨工图史,或拗之为一窝,亦种之于数里。围棋酌酒,相与偃卧其中;落月迴风,务印纵横之所。彼称既醉,逼清气而不胜;我则含毫,占春光于长住。斯亦可谓一节之高,而未足以尽旷然之意。乃有岩居之徒,溪饮之老,短褐黄冠,庞眉寿考,跨蹇策筇,热浆烹藻,望谷口以穷搜,坐石头而拂扫。亦有游心道德之儒,含思风雅之伯,读易说诗于其下,咏骚作记当其处。飞觥爵于弥留,顾徘徊而不去。景得人而益增,人因景而标致。斯风格之雅幽,而韵调之殊异。亦足以快心畅神,洗嚣破滞,又何羡乎罗浮之奇而东岳之丽!
且余观夫梅之为物也,得气之先,得液之酸。酸者木之正味,先者序之履端。先则浑沦庞笃,含泰和而独饱。酸则甘辛醎苦,受何味而弗便。含之饱者发斯盛,便以受者和必完。是以先驱百卉,遂占上林之苑,均齐五味,兼济商鼎之盐。其始也,点缀文章,泄天地之春于一夜;其终也,调和颐养,收天地之功于万全。曾不知其处寂寞而贞厉,守冷素以自恬。悠扬乎松菊之圃,盘错乎水石之间。风颷撼之而不动,瘴疠攻之而罔颠。雪霰既零,条枚益肄。阴幽外剥,阳气内渐。迨花实之致用,历世味之饱谙。何桃李之弱质,敢先后以齐肩。苟天将降是人以大任,察物理而明其固然。
【袁评:有徐庾之丽而徐庾无其峭】
读:徐渭写出了梅花的孤标傲世,诚是花中“隐者圣贤”。
可对照张岱在红楼梦里的“和陶诗”:
供菊: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问菊: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徐渭同学滕仲敬和张岱好友金乳生都是二位“花痴”:
金乳生草花
金乳生喜莳草花。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乳牛濒河构小轩三间,纵其趾于北,不方而长,设竹篱经其左。北临街,筑土墙,墙内砌花栏护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栏,长丈余而稍狭。栏前以螺山石垒山披数折,有画意。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罂粟、虞美人为主,而山兰、素馨、决明佐之。春老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佐之。夏以洛阳花、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蜡梅、西府、滇茶、日丹、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乳生弱质多病,早起,不盥不栉,蒲伏阶下,捕菊虎,芟地蚕,花根叶底,虽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癃头者火蚁,瘠枝者黑蚰,伤根者蚯蚓、蜒蝣,贼叶者象干、毛猬。火蚁,以鲞骨、鳖甲置旁引出弃之。黑蚰,以麻裹筯头捋出之。蜒蝣,以夜静持灯灭杀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猬,以马粪水杀之。象干虫,磨铁钱穴搜之。事必亲历,虽冰龟其手,日焦其额,不顾也。青帝喜其勤,近产芝三本,以祥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