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那双布鞋（3）

黎燕

在大婶那学做鞋，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快乐，一点点的长进和成果，都让我激动不已；大婶的深情厚谊，从她的眼神、话语、动作和气息里漫溢而来，让我找到了在家的感觉，格外地熨帖、踏实，就觉得时间不那么难熬了。偶尔，抬头看看我和大婶投在泥墙上做活的影子，不禁哑言而笑。谁能想到——当初向同学信誓坦坦地宣布，我这一辈子只做学问，让那些家务活离得远远的吧！惹得周围一片哄笑。这个书呆子啊，现在不仅整天与泥土打交道，还为一双鞋子忙得甚欢，真是世事难料，沧海桑田啊。

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个多月，一双有拉带的布鞋就大功告成了。

等我纳完最后一针，将麻绳在鞋底打个小结，用剪子将麻绳剪断，一双崭新的布鞋就竣工问世了。现在，两只容光焕发的新鞋子，喜气盈盈地对着我，就有灿烂的阳光在我心里暖暖生辉。这是多大的收获啊！

对我而言，破天荒地做成了原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成就感让我与新鞋一样，神采飞扬。它是值得骄傲和庆祝的——我的第一个纯手工作品！

那里面的每一针，每个绳角，都融进了我的手纹，我的呼吸，我的体温，我的心路，连同顾大婶的关心和体贴，引路与教诲，堪为心灵牧场里的一湾绿洲。

我情不自禁地将鞋子捧在手里，紧紧地贴在脸上摩挲着，呼吸袼褙和麻绳散发的乡土味儿。心里开花似的，一片锦绣。喃喃自语地说，这是我做的么，这是我做的么？

孩子，说实在的，送给你一双现成的新鞋，倒不是什么难事，比你自己学做容易多了。我是不忍心看你一到收工就像丢了魂似的，故意给你找点事儿做，手上有活占着，心也就静了，你说是不是？

我一头扑入大婶的怀里，夺眶而出的眼泪哒哒地往下掉，哽咽地说，大婶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大婶用衣襟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傻孩子，要是我的孩子独自在外，不也一样？嘿，别光顾着说话了，还不赶紧试试，看合不合脚？

说罢，她用斧头将两只鞋底分别锤了锤，再用手撅了好多下，告诉我这是为了将新鞋揉熟，好柔软些，穿起来舒服点儿。

我笑看了大婶一眼，转身下地，郑重其事地一只一只地穿上新鞋。哈，想不到这么随脚，不松垮也不紧巴。

走两步，看看！

大婶话音未落，我又笑看了她一眼，手舞足蹈地在屋地上来回走了起来。鞋子那个透气、舒适、有弹性啊，熨帖、爽爽的感觉洋溢心头，美美地回应着拍手叫好的大婶，我在屋地上两只脚腾空连连蹦了好几下。

这天夜里，我好久睡不着觉。一种直觉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所遭遇的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离家远了，上不了学了，没书可消遣了，笨手笨脚干农活虽纠结郁闷，毕竟有饱饭可吃。当地社员一年到头除了过年能吃几顿像样的好饭食，大部分的日子里是喝稀粥，瓜菜代，却从没见到哪个人愁眉苦脸的，相反，他们却有说有笑地安渡苦日子，他们，不也是活生生的人吗？

顾大婶教我学会做布鞋，也教我学会如何顺其自然，即使无奈，也要与命运和解——无论境遇将我带到何方，都要自觉地尊重并珍惜命运给予的困境及苦痛，从中寻找、顿悟让自己解脱，进而超拔出来点点滴滴的豁然开朗，让自己切实得到磨砺与成长。在脚踏实地与放飞心绪中，渐次步入安然、豁达、广阔、快乐的境地，努力成为自己喜欢的那个样子，坚韧不拔地活出质量，活出风采来。

一扇充满希望，星光璀璨的门楣向我豁然敞开。

无疑，这双布鞋，成了我人生的一个不可小视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拐点。

感谢命运，让我在青春岁月里遇见了可亲又有见识，普通而又灵慧的农家女人、贵人顾大婶。

从这以后，我不再自怨自艾，自我消沉，自我折磨，而是有了定性，也有了方向。尽管这方向还不甚清晰，眼前却有了一缕闪光的火苗，照亮心扉，给我以鼓舞与动力。

我开始在乡间收寻可读之物。功夫不负有心人，喜出望外地在几个社员家里找到了发黄卷边的《世说新语》，借到了硬装本的《石头记》；坚持每晚临睡前必在日记博里乱写一通——纪实见闻，宣泄心绪；自告奋勇地当大队的业余报道员，点灯熬油地写出一篇篇豆腐块稿件。

原来觉得难熬的知青生活，开始变得有趣起来——农田里既出力抛洒汗水，又乐于融入人群之中，互送温暖与快乐；与同学一起，将知青点营造为有菜有油，每个人都尽心尽力，相互关心体贴的美好家园；夜读或信笔涂鸦中，与文字耳鬓厮磨，就有思深的朋友心心相印，性灵之光降临照耀我心。我的世界变得开阔舒展，内心总有一股清泉汩汩流淌。于是，我的身体日益强壮起来，我的思绪振翅而飞，意气风发地向着无限辽阔的远方大步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