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故乡一瞥

                                     黎燕

最近一次回故乡，是秋阳朗照，稻子飘香的金秋时节。

毗邻长白山，广袤平原一隅，有棵活了几百年，被奉为神仙的老榆树。以此得名的大榆树村，是我的出生地。与黑土地相依相伴的童年，酿就了我的生命底色。

离开吉林海龙大榆树村半个多世纪了，每一次故乡行，于我，无论喜悦忧伤，都是重大节日。

那是多年前的晚秋，从鞍山火车站启程，到梅河口下车后，打车，凌晨三时许，回到了大榆树。与老婶，堂弟堂妹一番寒暄，我便钻进了热烘烘的被窝，享受东北火炕特有的贴熨和温暖。

浅浅地眯了一会儿，天刚放亮，趁早饭前的空档，迫不及待地沿着沙子铺成的乡间小路，看无数次梦回的故乡。

离开这片土地已经很久了，放眼处，它是那么陌生。

二十多年前，到吉林市公出，返程时，顺路回到了老家。那时，爷爷、继奶奶、叔叔都在，儿时住过的茅草泥屋也在。如今，我与这些至亲阴阳两隔了。稻草为房盖，土坯为墙，上半扇为纸窗，下半扇为玻璃窗的老屋，已被五间亮堂堂的砖瓦房取代了。

信步来到房后，一排用钢管支撑的塑料大棚，次第站成一个个弓形的白房子。推开简易的木制小门，满目春意盎然。

茂盛的叶子郁郁葱葱，参差的缝隙中，垂挂一条条顶花挂霜的旱黄瓜，一只只青红相间的西红柿，还有一棵棵挺拔壮硕绿油油的大葱。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故乡漫长的冬季，菜蔬就是大白菜，萝卜和土豆了，哪有什么新鲜的时令菜，祖祖辈辈就这么活过来。如今，这一页翻过去了。

故乡富裕了，旧貌换新颜。

按理，我应高兴，振奋，而我却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陌生，伤感，失落。记忆中的故乡，已找不到些微参照了。怅然而叹，对于故乡而言，我成了不明就里的外乡人了！

吃过早饭，众人出动，到镇上闲逛。一行人很快来到了梅河口至吉林市的国道，各式车辆来来往往。堂妹提议坐小客，说只需一元钱。为了寻找在这片土地生活了九年，留在记忆里的蛛丝马迹，我执意独自步行去镇上。

先到老榆树下，鞠躬，拜见。肃立一阵子后，仔细看老榆树的神采和容颜，与记忆里的印象，有多大改变。

老榆树的四周围上了铁篱笆，虽失去自然之韵，许是乡人为了保护老榆树的无奈之举吧。

瘢痕沧桑的主干，伸出了二个分枝，层次分明地形成枝叶繁茂的苍绿巨伞，老榆树的风范与威仪，尽致彰显。

这样的神树，穿越时空，是世间的王者，让人敬仰，感慨万千。

老榆树将一种情致与精神植入我的生命里，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感觉自己有根基，也有力量。

与老榆树相依相伴的童年，弥足珍贵。

依依不舍，告别了老榆树，返回平坦宽阔的国道。

晚秋和暖的阳光，将路两旁的田野，照得橙黄耀眼。少许的旱田里，伫立着挂着棒子的玉米桔，还有成片割倒躺卧的桔杆。系着花绸巾的单个农妇，也有夫妇相伴的，或坐或蹲，掰着玉米棒。一堆堆去皮的棒子，或金光闪烁，或静玉生香。进入视线的此情此景，弥散乡土特有的亲切安宁气息。

连片的水田，望不到边，是名声遐迩，梅河口大米的出产地。黄灿灿的稻穗，垂向地面。饱满殷实的稻粒，在和煦的秋风中，金光璀璨，彰显成熟的丰韵。

收割的也不少，只剩下枯黄的稻茬。没来得及拉回场院的稻捆，呈人字形、丘形、鼎形码在地里。稻茬，稻捆，好似和谐有序的金色音符，在黑土地的胸膛上，铺排农事的喜悦与靓丽诗行。

我喜欢春播的田野，也喜欢秋收的田野。它们总能勾起我对大地，耕种，汗水，生长，成熟，收获，季节，轮回的联想。

我的亲人和乡邻，丰年，欢喜；歉年，伤悲。对高天厚土的敬畏与感恩，从不动摇，虔诚至极。这是天地人亲密相处的永恒风景，也是泥土和汗水孕育的信仰，不可改变，代代相传，源远流长。

脉脉秋阳下，大地安详，农人安详，庄稼安详，硕果安详。空间与时间都呈现着天人合一的坦然与宁馨。

此刻，心里有水质的东西在流动。

金色田野，丰腴的黑土地，在向我呼唤；徐徐秋风里，胜过花香的泥土香，玉米香，稻子香，秸秆香，茬子香，不容分说地涌入我的肺腑。它们唤醒了沉睡已久的记忆，那是童年植入骨髓和血液，对泥土田垄，春种秋收，庄稼和蔬菜的味觉。油然而生的亲切感，消弭了陌生，疏离和隔膜，让我情不自禁地泪湿双眶。

根系相连，我这个外乡人，此时此刻，真地回到了故乡。

太爷爷带领家人，在这片黑油油的土地上拓荒创业。一代代的后人，与这片土地形成了脐带一样血脉相连的“结”，怎能说断就断？

似水柔情，悄然弥漫，那是孩子对母亲的依恋，游子对故乡的依恋。我知道，无论我离开这片土地有多远，有多久，其实，我真的与它分开过吗，难道我的灵魂不是始终皈依它吗，我生命之根不是始终扎在这片黑土地吗？

黑土地植入灵魂的密码，鞭策我在文字的田垄上耕耘不止，在文学的金色田野里，收获心血和汗水培育的一粒粒果实。即使微不足道，于我，却是与土地，祖先，生命，耕耘的一脉相承。

命定的耕耘不止，从未改变黑土地植入我心深处的信仰与热爱。

感谢故乡，给了我生命；感谢老榆树，给了我质朴憨厚的人生底色。

我与故乡又一次重逢时，虽是匆匆一瞥，却给了我新的收获和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