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恋旧的毛病
黎燕
我这个人缺陷很多,比如,空长了两只手,做起家务活其笨如牛,若不是我家先生会包有棱有角的粽子,我家的端午节定会缺失某些气氛和滋味;再比如,身为女人,却不会打扮自己,无论年轻还是年老,始终素面朝天地在外面走来走去;比这更严重的,就是非常非常地恋旧。这不,前些日子,我家先生着魔似的,非要将原来的木窗换成塑钢窗不可。我家是八十年代末进户的。左邻右舍早就换了新样式的窗子了,唯有我家,依旧是进户时的老式木窗。说实在的,更换,也费不了什么事,也花不了几个钱。而且,换样式新颖的,封闭较严实的,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不仅有利于居住,也有利于美观。之所以推迟至今,源于我和先生都偏爱木质的东西,喜欢木质祥和温暖的气息,以及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植物香气。可是,近30年的风雨侵蚀,我们又没有适时涂刷油漆保护,窗框破损得相当严重,个别地方已镂空,有孔洞,冬天不保温,同时有碍观瞻。今年天气转暖后,先生就忙不迭地张罗换窗,一定要换窗!
先生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他认准的事,我一般是不能悖逆的,这是积40年耳鬓厮磨得出的至真法则。我虽有不甘,却无法抵挡此事的进展。就盼望着他承袭马大哈的特性,淡化此事,往后推,能推几天是几天。没想到,别的事他都是含含糊糊的,唯有这件事,却认真得要命,今天告诉我向谁咨询了,明天告诉我到哪个装修店去看了,后天告诉我与哪个店联络敲定了。他还特意查了查,将6月9日,定为我家换窗的吉日。
一向睡眠踏实,平素一挨枕头,不出几分钟,就酣然沉睡。6月8日晚上,先生熟睡,偶尔还发出几声酣畅的梦呓。我却一反常态,翻来覆去睡不着。夜色朦胧,光线迷离。我隔一会儿,就睁大眼睛,于暗夜中凝望着木窗,依依不舍地向它告别,一种诀别的心痛感,久久萦回不去。
对朽烂的几块木框,用得着如此纠结,如此用情吗,是否过于夸张,过于矫情了呢?民间不是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之说吗?
我对身边的一切,小到一张打字纸,一个墨水瓶,大到一盆枝叶触到天花板的夏威夷椰子,每天在上面敲打键盘的电脑,都充满了漫无边际的柔情。我对到过的、工作过的地方,也有着痴狂的眷恋。本来轻得如一张纸被风吹动,没有任何响动,羽毛般飘了飘,对我却无比沉重,不用别人开导,就自知,定是我的毛病了!
我对故交,也缱慻有加。比这更让人不可思议的,连我自己都迷惑不解的是,即使萍水相逢,没有什么交往,每当抽身而去,不再相见时,心里就会生出莫名的悲伤来,难道,他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吗?
前些年,我在外打工,每天坐28路公交车。一去一回,就与几个女司机熟络起来了。其中一个姓李的,肤色特别的好。五十来岁了,一张脸总是粉嫩嫩、水润润的,桃花一样,白里透粉,吹弹得破。她的车开得稳当当的,对乘客的态度也很好,总是笑盈盈的,温和细语的,从没见她发过脾气,吊过脸子。我坐车,爱做前座。先是上下车,点点头;之后,就有了声音,打打招呼;再以后,我们便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变绿灯期间,说几句可有可无的闲话,情感上就近了不少。有几年,28路车超期服役,车况破旧不说,冬天,车上没暖风,寒气逼人。我一上车,就看见李司机的脸并没有被冻青,一如既往的桃红色,还对我漾起甜润的笑容,就有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扑入我心,心就温温的,亮亮的。接着,她就把放在驾驶座位后面的棉垫递给我,让我垫在座位上,隔凉,暖身。一股热流涌来,我心里就花朵盛开了。由于李司机的关系,那时,我一看见28路车,就有一种亲切感。没过两年,李司机退休了,之前,她告诉我说,已应聘,一退休,就给一个单位接送通勤。总之,随着她退休,虽然还握着方向盘,却彻底告别了公交车,我也就无缘再见她一面了。这以后,我再看见28路车,首先想到的就是,再也看不见亲爱的李司机了,就有轻微的疼痛感袭上心头。亲爱的李司机,知道吗,我好想你,想你时,冬日里那一缕发自于心的暖意,化为一颗颗泪滴,将我的心都润湿了。
就感到,人的交集,一如流动的河水,昼夜不停,不容分说地从身边哗哗流过。一些亲近的人渐行渐远,背影一如落潮,一转身,再也不见踪影。那人,也不见得关系怎么至密,彼此不仅没有利益的任何瓜葛,甚至都没有说过什么贴心的话儿,只是莫名地有些好感而已。
如是,让我们难以割舍的,不仅有我们随身用过的物品,还有我们无法左右的缘去。由此而来的纠结和伤感,便在我们的心里留下了一道道无形的伤痕。
这样的伤情,让我得到了蜕变成长,并让我感悟,感恩,为曾经收获到的亲切和温暖,为曾经与心意相通的人有缘遇见。虽然仅限于一点点理解的目光,抑或从远处飘来的一朵微笑,所幸的是被我感知,并收藏到心底。这样的失去与收藏,落寞与充实,彼此相悖又相补。我,已不是原来的个体意义的我,众多的美质融入了我的生命之中,并化为湛绿晶莹的心灵牧场,就有了力量。就感到——清瘦的我,前行的步履分明被温煦灵动的风托举着,姿态里,就有了那么一点儿飘逸的意思。
“我们周围的一切,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以它的血肉和生命的一切经验渗透着我们,就像巨大蜘蛛之神布下的网。在我们轻摇于风中的地方,轻轻地缚住我们,用柔弱的陷讲诱捕我们,以便我们慢慢地死去。一切就是我们,而我们就是一切。但如果一切都是虚无,那么事情还有什么意义?”(费尔南多·佩索阿,《惶然录》)。看来,恋旧的毛病虽使我无端纠结,无端伤感,无端痛苦,有崇仰的费尔南多·佩索阿给我鼓劲加油,哈,我又增添了继续执拗下去的力量。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