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断桥从未断，只因向阳雪消残。

一湖烟雨里，谁执伞？布衣替下锦衫。

卿卿复我我，尘世多缠绵，几年孽缘。

雷锋塔压白娘子，陋室独留许仙。

许仙，许仙，许你为仙。许我谈禅，不许有情天！

念念传奇事，泪流几番。灵隐寺里坐济颠。

笑曰：千古风情事，定数早排完，分分合合际，难逃截道阐。

————到西湖时，天是晴朗的。游人如织。水雾未起。整个西湖只为一片大水。

 

 

 

2

 

岳王庙。 

身边的人说，不要与岳王拍照。不吉利。红色的四个大字：壮怀激烈，在镜头前模糊着，想起童年时抱着半导体，夜夜听刘兰芳讲的评书及东屋炕上，姥姥的窄小窗台上摆着掉了封皮的《岳飞传》，一声遥远的唿哨落下，锣声轰然响起来，天上的云朵是不是归甲后的战旗？慢悠悠，懒洋洋，不再舞出“还我河山”的模样。

大约五六年前写过一个《清忠报国》。贴到此处，算我拜了岳帅吧。

 

《精忠报国》

 

日月被长枪挑下。肩头就重了。

良骑嘶鸣，高山在瞬间退后，暗色的那满江的红，流入性命的顶峰。

 

捷报蜷于三万里长路。

攻打与谋杀迈着相同的步伐。脊背扬起荒漠的旌旗，险陡前行不曾回望，金銮殿的角落里，

磨刀的石没有闭上眼睛。

 

鸣金，兄弟手足不能铺满校场。多少只手掌能挡住乌云的踉跄，一片片血被扯进风的手。

史册的残简，剌破中军宝帐，八千里风云被十二道金牌席卷。

 

马蹄南去人南去，马蹄北归人未回。

一页诗笺披成大氅青衣——母亲发如雪，忆当年的孩子跪碎青石！

 

墨迹不能覆盖满目狼烟。男儿心悬于风波亭，扑向四野的歌声如裂帛，揪紧一片泪浸的山河！

 

 

3

 

终于迈入了雷锋塔。

乍看高塔耸立之际，沉重的压迫感如山般倒下来，不能呼吸。

三上阶台，仍不能上塔半步。四月初八，佛诞日。到杭州的第四天。塔座里的木椅上，一个北方女人戴着眼镜，帽子，深深低下头去，任泪水流下，不能言语。

很多很多年，只要进了寺院或看了大水，都会没来由的手足冰冷，忽然流泪。这无声的痛哭像我人生的底色，无论朝暮，无论起伏，都始终在。而我自己，并不能说清楚这极为被动的哭泣是因为什么。

这样的泪水，记下来，是矫情而窘然的。不记下，则是不完整的。此时，我一边哂笑一边打出“泪水”这两个字来，西湖之景又如梦。

一片沙土，塔骸堆陈。扔进去的一大把钱币叮叮做响，扔的人一追随着那孤形的银影，看到明亮的玻璃，也看到塔倒之前的漫天风雨了。

没有拍残破的。只拍了金壁辉煌的塔顶。这个，也可以叫光明顶吧。仰头，是一个晕眩，也是一片圣洁的明黄。多少人，愿意这样一直地向上，向上，融入到祥瑞极乐之地。那个地方，真高啊。

 

 

4

 

站在高处，竟会有飞翔或坠落的感觉。也只有站在高处，才会明白，原来高与低只是一个简单的参照。

 

远眺西湖，终得苍茫。亭台檐角不足一尺，参天草木不足一寸。渺渺无际，三潭成为三个小小的黑点，静静地等候着晚来的月光。

行人都像蚂蚁，在最低处搬动着自己，及自己带来的地域风情琐碎杂念。庙宇如盒，那些写着大雄宝殿的居所，在远处看，果真是符合了芥子纳须弥。

 

一片掩映之中，不能再分出层次来。

一眺，风景全在眼中，又全在拿捏之外。

一眺，看到冬雪夏雨春风秋花。

 

一首歌一直在唱：

——暮色中，回首来时路，历尽了多少欢笑忧伤。看过了多少爱恨痴狂，总想把所有时光心中留藏，如今岁月写下最后一页沧桑，浮生犹似梦一场，梦一场。无限思，徒留怅惘，难忘记挥别时离人泪千行。能不能啊今生盟约来世还偿，恩恩怨怨尽付风中，遗忘、遗忘……

————这是赵雅芝版的《京华烟云》的主题歌。可惜，搜遍歌曲库，我没有找到原唱者及二十年我就喜欢的弦律。

 

当我远望，当它悠悠飘过，我看到“找寻”二字布满天空。

 

还有一串随风低吟的铜铃。       

 

 

 

5

 

黄昏来了，雨也来了。

步过白堤，上了漂荡的小般。摆渡的人话语很多。他常年在西湖，仍对西湖的故事津津乐道，反复讲解。我们只管沉默听着，他的话语与所有的剧情所有的书本都重叠着，又一次地为我们满满的心里添加蒸腾的水气。

 

水面微波，小船慢摇，慢慢从炎热走入了寒凉。原来湖里这样的冷。妹妹握着我的手说。她侧着头，伏在栏上向远处一边看一边问：哪里是传说中的九转三回，三十个弯的九曲桥？

船头，三个潭只留了一个，有些孤独的立在那里。

那夜，断桥上人影穿梭，撑伞而行。

 

回头看雷锋塔，掩入幕色与淅沥的雨中，依然沉沉如山。

 

 

 

6

 

在湖上，置身水雾，一直在想，世人皆骂法海。法海在哪里呢？是法规律条成海，淹没了一些本已褪色却没有正当理由抽身的爱情吧，他成全了一些舍了得，得了又必须舍的际遇。有法海这样的一个人或这样一段阻拦，其实也是幸事。理同于“街雨淋漓，雨幸有我。否则，谁来感谢它的凄凉呢？”这样的话。

 

无劫不成缘，无痛不成伤。法海是立在缘来缘散之间的一个碑。

法海是一个端白许或类似于白许之人之遇之情之别上得人间厅堂的白石盘。

因了他这把刀，那些相携相偎才有了一个间隙。正因为有了这个间隙，人间才有“咫尺天涯”这四个字。也正为有了这四个字，人与人才不会有坐来虽近远于天的无助，而有了千万里我乘波音去看你的急急奔赴。由此，才更有了千年等一回的绝美。

 

这江南，永远是旧时的。

 

 

7

 

一路走过，流连之中，惊异地发现，这一片景色，原来是一个局。

 

岳王庙，雷锋塔，白堤，苏堤，灵隐寺，及西湖，断桥，连起来，正是一幅鬼妖人仙道佛的图纸。那画图的人，名叫六道。他所用的墨是黑白墨，他所坐的椅是功过椅，他所说的话是是非话，他所指的路是恩怨路，他所讲的事，是逝水里的一条柳根鱼。

 

西湖风景之美，正是因为有太多人迷在了这里。

而抽身想想，这个局。早已摆布在人间各地。

 

 

 

8

 

离开时，妹妹说，回头，拍个照，雨越来越大了，忍不住笑了。

这做作的姿势多像一把剪子，一下子就剪掉了先前的伤恸，只留一件妹妹送的从此不可再穿的旗袍，在2010年的5月中。也仿佛留了一件旧事，在2010年的5月中。

 

晚至小吃一条街，一个店叫“咬不得”。咬不得，却吃得。两个动词，第一个，有些狠意在里面，第二个，有些品味在其中。是在说，所有的美食美味甚至美图美景，都少动伶牙俐齿，多用软润喉舌。

 

凌晨，与妹妹各端一杯桂花酒，慢慢饮着，相视无言。

 

 

9

 

九为最大，关于西湖，记至此不再白描。

这不是游记。是一个人把提起的一颗心又放下的细碎声音。

 

于 2010/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