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清天——第十二章 小米
(2014-02-25 09:34:44)我敲着安栖观的门,良久,才见采蓝过来开门,脸上带着些凄惶的神色,与我匆匆见礼。
我刚想问她,她却急急地说:“娘子可算来了,王爷不大好,您快去看看吧。”
我的魂如同夜半林子里栖息的鸟,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惊飞到半空去。才一天不来啊,玄清是怎么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只见玄清正趴在榻边往地上的铜盆里呕吐,脸色通红,脖子上青筋凸出。阿晋满脸焦苦,一手扶着他一手用力抚着他的背。
太妃正站在一边默默垂泪,见我来了,忙过来抓着我手,忍着哽咽说道:“嬛儿,这可怎么好...”
看着这情形和众人的神色,我只觉得手脚冰冷,脸上的血象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慢慢从脖子漏下去了,嘴唇都有点发木,只紧抓着太妃的手颤声问:“母妃,清是怎么了?”
太妃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到我手上来:“从昨儿起,吃东西就老是吐,连喝下去的药也吐光了,夜里疼又不肯吃药,所以也睡不好,才一天多时间,人就失了形状...”
话说着,玄清已经吐完了,趴在床沿喘了一会儿,被阿晋扶起靠在身后软垫上,用手巾擦去额上的冷汗和口角的浮沫。他闭着眼,抿着唇,脸上红潮未退,夹着些许青白,双手紧攥成拳压着腹部,急促的喘息声似在空空的胸腔中回荡一般响亮。
我心酸得直皱缩成一团,顾不得安慰太妃,扑到榻上,两手抓住玄清的拳头揉搓着,也不管手心被他突出的骨节硌疼了,只恨不能替他去受这些苦。
玄清的喘息慢慢平复下来,攥紧的拳头也渐渐松开,他微微睁开眼,看见我正眼巴巴地坐在面前望着他,嘴角挣出一丝微笑来,轻轻地说:“嬛儿...你来了...别担心...我没有大碍...”
我心里方安定了些,只是疼惜地阻止他:“别急着说话,先歇息会儿。”
阿晋知趣地站起身,到榻前端了铜盆要走,被我叫住:“稍等一下,我看看。”
玄清反手抓住我手腕,用尽气力拉着我,气息短促地说:“别看!”
我含嗔斜了他一眼:“我看一下有什么打紧,我们...还这般介意。”说完抻着那只手任他拉着,屏息探头往铜盆中看去。
铜盆里吐的必定是他刚刚吃的东西,我仔细分辨,居然能看出有银耳、红枣的肉和皮、细碎的莲子颗粒。
我回头轻声问阿晋:“刚吃的红枣银耳莲子羹?”
阿晋退后一些道:“是,温大人开了些滋补的汤羹,让平日里炖给王爷吃,这才刚吃完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我微微蹙眉:“这莲子好像炖得不够烂那。”
阿晋也皱起眉头来:“已经泡了一宿,又炖了一个多时辰,只是这莲子好像很难炖烂。”
我略一思索,微微一笑:“若是这样,下次不要泡,直接丢进沸水里煮,反而容易烂。”停一停又补充一句:“王爷胃气这样弱,只怕红枣也要去皮。”
阿晋脸上泛起些红光来:“原本都是积云姑姑料理王爷的饮食,不巧姑姑这几日也着了风寒躺下了,我是不懂,采蓝也不擅长做这些...”
我若有所思:“也不妨,听说小米粥最是养胃,且去煮一碗来试试。”
阿晋忙应着走了,太妃见此情形也安心不少,忙敛了眼泪,与我点一点头先出去了,不忘顺手带上房门。
我回过头,见玄清正静静地瞧着我,满脸憔悴,眼底是蛛网般细细的血丝,额角还有些虚汗残留着,想是阿晋没留神拭净,我忙抽出帕子来细细为他擦干。
我打量着他的气色,一手轻抚他胸前衣襟,触到他身上的骨头,心中绞痛,暗暗咬了牙龈,却不敢露出颜色来叫他看了伤心,只瞪着他嗔道:“明明我走的那日你答应得好好的,要乖乖吃药、多多吃饭、好好睡觉,怎的竟一样也没做到?”
玄清只管望着我,嘴角向上弯去,话说出来半是气息声,声音好像冬日里呵气成雾那般稀薄:“我比你更着急想要自己好起来,正是因为想快些好起来,才弄成这样。”
我疑惑不解:“怎么说?”
玄清眼神闪了一下,声音更低沉了些:“我把鸦片停了。”
我一惊:“这东西你吃了也有两年了,怎么也不问一声温太医,说停就停了?”
玄清轻拍我手以示安抚,缓缓道:“这东西原本只是用来镇痛的,可是我吃了这样久,感觉身体越来越依赖它,底子也是越来越虚,若是不把它停了,终究受它的辖制,身子恐怕很难真正好起来。”
我急了,却仍竭力控制着语气,轻言慢语道:“可是你离了它,晚上痛起来怎么办?觉若是睡不好,铁打的人也支撑不住啊。”
玄清摇摇头:“已经试了两夜,身上的痛倒是不如当年那般强烈,应该能扛得住,只是那种想要止痛的渴念极难受,每次都觉得忍不下去似的,若不是下了死命令给阿晋,叫他无论如何不能拿给我,只怕我一夜也熬不过去。”他略略蹙眉:“睡觉倒不打紧,实在困了,白日里也能睡,只是无心吃喝,吃了也常吐掉,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一股浓烈的酸涩滋味如利齿般钳住我咽喉,我的眉头不由得也蹙起来,心里一阵焦灼,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玄清眼见我的神色变化,温润的双目坦荡荡地注视着我,伸手过来以指尖轻轻抚摸着我的眉头,似乎想把它抚平。他语气和缓,似平坦的河水,水面下却流淌着无限柔情:“若是我能撑过去,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你应该高兴才是;万一我撑不过去,你也不必太为我难过,总不过是我的命数罢了,早几日或晚几日,于你我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我伸出手指按住他的唇,心疼地说:“不许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绝不允许你有什么万一,你一定要好好的。”想到昨日竟没有寻别的法子来看他,心里颇为后悔,柔声问:“一天多没好好吃东西了,饿不饿?”
玄清轻轻捉住我的手,摇头苦笑:“不觉得饿,只觉得身子里面好像有个无底的窟窿,填什么进去都填不满,填什么进去都不称意。”他温柔地转眸与我对视,“只有想到你,还能分一分心神,还能有坚持下去的力气。”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感觉不听话的眼泪要跑出来,忙埋进他怀里,眼角贴着他肩膀,让一滴泪悄悄落在他肩上,倏忽被衣服吸了进去。
他身上那种混合着些许药味的淡淡的杜若气息,有一点点陌生,更多是熟悉与温暖,如同一件无缝的羽衣,轻轻将我包裹住,让我的心顿时安稳下来。
我慢慢拢住他背后的衣服,靠在他怀里,细细地嗅着这气息,只觉得无论怎样也好,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撑下去。
玄清搂着我,一手轻抚着我头发,俯头过来亲了一下我脸颊,下颌贴上我额角,摩挲了几下便不动了,呼吸轻柔,一阵阵拂在我耳边。
彼此不再言语,只全心全意享受这片刻温存。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坐直身子,转头看见阿晋推门进来,托盘上有一只热气腾腾的碗:“小米粥熬好了。”
我看一眼碗里,含笑道:“这粥倒是熬得软糯,辛苦你了,我来喂他吧。”端过碗来轻轻吹着,阿晋便转身出去了。
我舀起一勺吹了几回,贴着嘴唇试了试温度,喂他吃了,抽出帕子来给他拭一拭嘴角,轻声问道:“可吃得惯吗?”
他眼睛微眯,露出一点顽皮的神气,慢慢地说:“你这样来喂我,便是吃糠,也是香的很。”
我红了脸啐他:“猪才吃糠呢,好没个正经!只管好好喝你的粥!”
于是不再跟他说话,只这么一勺接着一勺,直到喂他吃完。
待我放下碗,玄清伸过手来,将我的双手合在掌中,双眼满是笑意,轻轻道:“从来不知道有你喂我喝粥,竟会这样开心。”
我笑得灿烂:“等你老得牙齿掉光了,我天天这样喂你喝粥。”
玄清露出些向往的神情,复又有些黯然:“会有那一天吗?”
我肯定地点着头:“会!我已经找到驱毒的灵药,去请温太医了。清,你无论如何要支持住,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玄清惊喜的神色仿佛是清晨的第一抹晨曦,刺破了夜的昏黑。
我把碧犀角的事情跟他细细讲来,只略去了甲字库那丑陋的一幕,末了故作轻松地说:“你瞧,吉人自有天相,你一向温和仁慈,却受了这许多苦,老天爷也知道是亏待了你,如今一道来弥补呢。”见玄清神色欣慰,又将自己的担忧慢慢露一点点出来:“如今你一下子停了止痛药,倒叫身子一时难以适应,弄得这般惊心动魄的,不如先缓一缓,等身子调养好了再说?”
玄清抿嘴微笑,眼神中自有一抹刚毅:“这件事迟早要做,既然已经做了,没有轻易放弃的道理,我想总有办法坚持下去。如今听你这样说,我更是安心不少,信心也更足了。这里有这许多人照顾我,你不必为我担心。”
我知道他的性子,一旦拿定了主意便很难改变,再劝也是白搭,只是这情形,叫我如何不担心呢,只好暂时放下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我瞧着他案上几本书:“平日里还在看书么?”
玄清“嗯”一声,嘴角浮起一些自嘲:“这两年,诗词歌赋看得少了,有时候翻一翻佛经,求取心上片刻安宁。”
我了然一笑,信手翻了一翻,随口问:“你最喜欢哪部?”
玄清想一想,露出一点超然物外的笑容:“大约是心经吧,只是太短,也许正因着短而精炼,反而觉得余味无穷。”
如此闲话了一阵,我合掌揉搓着他凉凉的手指,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刚刚喝了粥,可有不舒服的感觉?”
玄清想一想:“除了有些暖洋洋的,再没有别的。”
我见他脸上倦怠之色愈发浓重,说话也有气无力,两眼眯着,颧骨上有两坨红晕,知道他已经精疲力竭,赶紧扶他躺下,很快玄清便昏睡过去。
我在他身边默默坐了良久,目光贪恋地抚着他清癯的面容,耳听他一直呼吸匀顺,方渐渐放下心来,悄悄掩门出来。
太阳已经西斜,金色的阳光洒在庭院发黄卷曲的草坪上,有一种毛皮似的温暖感。秋风自山林中穿过,有波涛般轻悠的哗哗声传来。
阿晋和太妃都在庭中站着,神色和姿态颇有些紧张焦灼,见我出来,忙迎上来,异口同声问道:“清儿怎么样了?”“王爷怎么样了?”
我含笑答道:“喝了粥睡下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两位都长出了一口气,神色舒缓下来。
我碎碎念着关照阿晋:“王爷现在的情况,保命才是最要紧的,汤药之类一律不能喝了,别的饭食也暂时停掉,既然喝小米粥可以,那就隔一两个时辰进一次小米粥,先安抚好肠胃再说。”阿晋忙应了。
我又转头向太妃说:“母妃不必太过忧心,我已经为清寻得良药,派人去请温太医回来,想必会有法子使他好转。只是这里出入多有不便,人力物力也有限,我想把清接到城内去医治和照料,不知道母妃意下如何?”
太妃听了这些话,面上露出些喜色来,只管含泪点头道:“我只要他身子能有起色,不论他在哪儿都好,清儿交给你,我很放心,你自安排妥当便是。”
没有人比一个母亲更能体会到另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心意,我说不出话,只能拉着她的手,以温暖的笑容来宽慰她。
待回到宫中,在东暖阁坐下来,已经是晚膳时分。我心里惦记着玄清,眼前一片茫然,听槿汐问起是否要传膳,便木然点点头。
小允子立在殿门口,气沉丹田发出一声悠扬的口令:“传膳~”,里里外外的人立刻忙碌起来。
先进来两个侍膳的老太监,请过安后在屋中大圆桌边站好。小允子在门口指挥,上菜的内侍排成一溜,络绎不绝地进来,手上端着大大小小的银碗银盘,踮着脚尖送到圆桌上一一摆好。待到菜上齐,小允子在门口喊一声“碗盖”,再有人上来把碗盘上的银盖一一取下,轻轻放到食盒中,用手提着躬身退下。侍膳的老太监叫一声“膳齐”,来请我入座。
我面无表情地走到桌边坐下,目光在这一整桌琳琅满目的佳肴上一一掠过:有燕窝鱼翅、海参鲍鱼、熊掌鹿胎、芦雁山鸡之类的山珍海味,有挂炉烤鸭、白切羊肉、麻辣活兔、五柳鸡丝之类的寻常菜色,加上一些色彩缤纷的蔬菜、八色糕点,一道道皆精工细作,色香味俱全,在满室明亮的烛光下,如朵朵繁花一样盛开在堂前。
这一桌总共是六十道,还是我成为太后之后坚持“一应供奉从简”的结果,原本我说顶多三四十道也就够了,无奈被人劝说:若是太后如此俭省,宫中品级低的便吃不着菜了。
我恍惚瞧着面前这桌美食,眼前却重叠着玄清青白憔悴的脸,只觉着这些珍馐美馔、金波玉粒映在我眼中,竟象是蜡做的一般,一点都引不起我的食欲,喉咙口只是一阵阵噎住似的难受:吃不了,吃不了,这些他一样都吃不了...
布菜的老太监手持羹匙,觑着我的眼色,半天不见我动静,渐渐不安起来。
我无力地招招手,示意小允子俯身过来,低声道:“给哀家上一碗小米粥来。”
小米粥很快送来了,黄澄澄的一碗摆在面前。我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殿中很快空落下来,只有一室明亮的烛火和安静的菜肴陪着我。
我端起银碗,捡起银匙,舀了满满一勺小米粥,缓缓送进嘴里。对于吃惯了精粮细脍的喉舌,小米粥不免有些粗糙生疏,一股淡淡的粗粮气味萦绕在口鼻中。我略略咀嚼,咽了下去,又舀起一勺送进嘴里,继续吃着。
眼泪,这时候才扑簌簌地直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滴进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