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女大学生的郁闷
丁启阵
一个学生说自己最近心情不好,问她是不是因为爱情问题,她说不是。另一个学生代为回答,说是“五月病”,并且说在日本大家都知道这个说法。五月病的说法我也听过,说的是黄金周放假,放假之初,习惯每天忙忙碌碌工作的日本人不习惯整天呆在家里没有事情做;放假之后,放得人们的心野了,又不习惯要整天忙忙碌碌地工作。总之是习惯被打乱了,左右不适,手足无措,心绪如麻,整个五月就过得慌乱迷惘。她说她有五月病的问题,但是还有其他的问题,有看不惯某个同学的行为、学习上遇到一些困难、天气阴沉多雨等等,她问是不是自己有神经病。在场的人都笑了,我看她面团团一脸福相,我就开玩笑说,从你的样子上绝对看不出你有这种病。
前天的会话课上我问学生们有没有听到过这样一种说法:日本和韩国历史学界有一种观点,说是幸亏日中战争时日本战败了,否则,今天韩国不存在了,日本也没有了——都成了中国的一个省。依据是,中国是一个特别能够融合异族的国家,中国文化是战无不胜的,军事上的胜利者,最后都在政治上文化上成了它的手下败将,臣服于它。这个说法还有历史事实可以证明,蒙古人打进去了,成了蒙古族;女真人打进去了,成了满族,终于都变成了中国的一个民族。
他们都回答没有听说过。我就接着问,既然你们现在已经听说了,有什么感觉?有人说没什么,反正今天也可能没有他们。我不依不饶,将玩笑进行下去,告诉他们,今天肯定是有他们的,不过都是中国人,而不是日本人了。有些同学就不再说话,可是宣称自己有神经病的这个女同学却大声说,她愿意做中国人。我就问她为什么,她反问我:做日本人有什么好?她的反问让我感到意外,略加思索,我说:你们日本工业发达,汽车、照相机、钟表造得都很好。她问:那有什么用?我说:工业发达,经济发展了,你们的生活也富裕了。她还是问:那又有什么用?这样一来,我倒无话可说了。一个思路如此单一的人,是很难用逻辑去驳倒她的。当然,当时我也怀疑我跟她之间的对话可能陷入了没有实际意义的语言问答游戏,觉得这样问答下去有些无聊。
但是,在我不说话之后,她却认真地说,她常常为自己是日本人感到自卑。到中国留学的时候,部分中国人恨日本,一些韩国人不喜欢日本人,她还能接受。但是,有一次她跟一个德国同学谈话,谈到二战后的道歉问题,那德国同学提醒她,不要把他们德国和日本相提并论,他们德国是诚恳道歉了的,而日本没有。她很委屈地说:“德国同学当时那种骄傲的表情让我很难受,让我觉得我们日本是世界上最不好的国家。”既然她提到了战后道歉,我就说我也感到奇怪,日本政府为什么就不愿意像德国政府那样诚恳地道歉。她说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说自己不愿意了解历史,了解历史只会让她痛苦,了解得越多痛苦也越多。说着说着,我看她眼里有些泪光的样子,就把话题岔开了。
虽然接触过很多日本人,但是她的想法说法,还是让我感到惊诧。我不知道,像她这样的日本人到底有多少;我不明白,日本政府的觉悟怎么就比不上一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女大学生!
(摘自拙著《北京东京随笔》,东方出版社2005年。原题《五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