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璞来到一幢小洋楼前，她仔细地对了一遍手上的字条，心里断定门牌号码确实没错，便上前揿响了门铃。门开了，却不见人影。她疑惑地刚想张口发问，头一低，一张男孩儿的小脸伸了出来，他扑腾扑腾的长睫毛下，一双大眼睛害羞地望了望她，还没容她打招呼，小男孩掉转头便往里头跑，丢下一串清脆的童音：“妈咪，妈咪，杨老师来了。”应声来迎杨璞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少妇，短发，鹅蛋脸，架了副金丝边眼镜，她小巧玲珑，穿了套鹅黄的洋装洋裙，足登白色皮底鞋，说话软得像糯米似的：“杨老师，早上好！快请进，我们家还好找么，没走冤枉路吧。本来想带孩子们去车站接你，谁知给珍妮梳个头，就迟了。不好意思！哎，强生，快叫人呀，我昨天晚上不是教你们的么？”杨璞客气道：“杜太太，千万不要勉强孩子，他们跟我熟了自然会叫我的。你们早点吃了么，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你上班，孩子们上学。”

这是杨璞第一天来杜家做事。也不是非要出来挣钱，儿子儿媳都是华尔街专业人士，每年的红包少说也是五位数的。她是国内名校的教授，心理学专家。前两年老伴儿去世，她退休待家里独守三间空房子，儿子便申请她来纽约同住。儿子的住宅位于长岛，远离闹市，空气新鲜。可儿子儿媳早出晚归，她的生活方式没什么改变，照样守着空房子，更大了，上下三层四百来平方，就像一只金丝雀被困鸟笼子里，也不敢走远了去，走丢了就出丑了，连个出租车也不会叫。白天屋子里静得出奇，可怜没人能说个话，她便扭开电视机发出点人气儿，尽管像鸟语，总是人在说话罢。

本以为来美国可以帮儿子，其实儿子儿媳根本不需要她。他们吃饭嘛也西化了，半熟食品往微波炉里一放，一顿饭几分钟就解决了，脏碗筷碟全留给洗碗机去洗，衣服换下来有洗衣机，房前的草地花木请了专人收拾，后院她就种些瓜果蔬菜聊以自慰。咳，儿子儿媳的一份心，必须心领。她自叹！

这样的日子一两个月她是可以熬的，时间长了便觉心头空落落。之所以还能坚持，也是体谅儿子儿媳的苦衷，他们一年总共十几天的假，不能为了探望她，叫儿子儿媳大老远的飞来飞去。就只有她来了。既然想好了留下来，总不能成了儿子的累赘。她想是想了很久，到底怎么做，心里是没底的。也是闲来无聊，连报上的广告也读了起来。——雅房出租，清理餐馆炉头，机场来回接送，诚征保姆……有一则广告，她上下反复看了好几遍，上面写着：讲国语，接送孩子上学，兼做简单家务，包午饭，月薪一千，住长岛考虑优先。

咦，居然没要求说英语。一个念头顿时涌上心头——去应聘。这样一想，她的心跳有些加快，仿佛这份工是冲着她来的，不要求讲英语，说明这户人家的孩子是懂中文的。也难怪她惊喜，有几次去中国城买菜，她见大人说中文，身边的孩子一律用英语回话。看了这情景，她冲儿子郭晨道：“看见了么，这才第二代就不会说中文了，将来我的孙子一定要学中文，我亲自教。”郭晨不以为然道：“妈，你瞎起劲没用，这儿是美国，学不学中文由不得你我，这全看孩子的爱好了，家长是没权利强迫孩子的，兴趣第一，这儿的孩子全这样。”既然孩子能凭兴趣做事，她也可以。和孩子相处是她的兴趣，能解闷不说，又可挣钱，钱还不少呢。想着不用再伸手接儿子递上来的钱，真是一种释放，自己有钱用起来的感觉，当然是不一样的。她一下午由前庭到后院，一直琢磨着这件事，怎么想怎么合适。像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她越想越兴奋。

等不及和儿子商量，晚饭时分，她按报上留下的号码，一通电话拨过去。听她自我介绍曾是心理学教授，对方迫不及待要带着孩子来面试。撂下话筒，杨璞吐了口气，顺手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领，走去厨房烧了壶水，准备接待到访的客人。

当杜太太的车停在杨璞家高而大的宅院前，她就觉得杨璞的应聘决不是为了钱，多半是怕寂寞和孤独；又特别欣赏杨璞心理学的教授背景，一定够耐心，特别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电话里就听出来了，比中文学校的老师还标准，就更希望杨璞来照看孩子，便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她的家庭：“杨老师，能找到你陪孩子是他们的幸运。我爸爸也是教授，他教英美文学，还在联合国做过同声翻译呢。我出生在纽约，做律师的，我先生叫杜晋雄，大家都叫我杜太太，你也可以这么称呼我。”又温柔地搂着一双儿女，说：“珍妮十二岁了，她特别有天赋，从小到大一直读天才班。强生今年才六岁，挺乖的，很听话。我们家也没什么事，做一餐简单的晚饭就可以了，我和先生上班都比较早，要麻烦杨老师接送孩子上下学，指导他们做中文功课，星期六和星期天就不用来了。如果杨老师没意见，下星期开始可以么？”

杨璞当然听出了杜太太的心思，生怕她反悔不干了，轻描淡写的道出了她的职责。其实杜太太的担心是多余的，两个孩子非常可爱，杨璞只一眼，便看出强生非常害羞，而珍妮就落落大方不怕生。凭她几十年教学的资历，管两个小孩子并不难，便笑道：“我做惯了老师，喜欢和孩子在一起，你看我守着这么大的房子闷得慌，这下好了，有珍妮和强生做伴我就不发闷了。行，下个星期上班我没意见。”上班的事，就由她自己决定了。

杜家的房子小而巧，像极了主人杜太太。三个睡房全在二楼，底下是客厅饭厅兼厨房。送走孩子们上学，这个家又剩杨璞一个人。既然不要求她清洁屋子，她寻思着不便上二楼，活动空间就只限于楼下了。她走进厨房，见灶台油腻腻的，白瓷面水壶也粘着些油星子，便想清洗一下。她拉开橱柜，见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整齐的排着队，写的全是英语，除了洗手剂和她家是一个牌子，其它就不知道什么用途了。想起查字典，一早赶火车忘了带，便只能做罢。

杜太太倒是挺随和的，也没吩咐晚饭做几样菜，说是冰箱里的东西随她怎么弄。人家越说随便，杨璞倒越有压力，到底是拿人家钱的。就是在儿子家里，她也是尽心做了晚餐等他们，结果常常她一个人吃。她来到冰箱前，门上醒目地贴了张时间表，想起来了，是杜太太上班前嘱咐她看一下的。杨璞挪开红苹果吸铁石，取下时间表来到客厅，她戴上老花镜一看，是珍妮的课余活动：星期一、三跳一小时芭蕾舞，然后做作业、弹钢琴；星期二、四上强化数学班，然后做作业、弹钢琴；星期五游泳、踢足球，然后做作业、弹钢琴；星期六上午十点上画画课，下午钢琴课；星期天上午十点中文学校。

杨璞见珍妮的时间排得满满的，好像兴趣特别广，什么都学。不由得想到强生的时间表，不要漏掉了，耽误一堂课浪费很多钱的。于是她又走到冰箱前，在门上仔细地扫了一遍，不见有类似的时间表，却尽是签着珍妮名字的画作，有一张画引起了杨璞的注意：太阳高高的悬挂在天边，一条大河隔开了两岸，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在小洋楼前踢足球；而对岸的大树底下，却站了个长发飘飘的女子，她凝神观望着他们玩耍。杨璞发现珍妮一半的作品里，都有那个长发女子，显然不是杜太太。那会是谁呢？杨璞一面择着菜，一面大胆地猜测道：会不会是杜先生的前妻，珍妮的母亲？想了一下又否定了。珍妮蛮像杜太太的，而强生就不像。不过儿子像父亲也不一定。始终没看到过杜先生，杜太太也没说他做哪一行，也不知他的年龄有多大？疑问加好奇，杨璞关掉水龙头，放下手边洗的菜，双手蹭了蹭围裙，去客厅寻找镜框里的相片看。

总算看到杜先生了。他前顶微秃，也戴了副金丝边眼镜，很斯文地搂着新娘子。结婚照通常是走了样的，强光的缘故，柔和了脸庞的轮廓。杨璞的目光移向一张全家福，在他们自家门前，大人和孩子都很甜蜜。杨璞想从杜先生的脸上找到强生的影子，便盯住他们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一样一样对应着看，父子笑得很相像。杨璞突然意识到自己无聊透顶，竟对人家的私事感起兴趣，便摇头兀自发笑，给杜太太知道了，大概要怀疑她教授的头衔是不是真的了。

下午两点，杨璞去幼儿园接回强生，刚到家门口，一阵电话铃响。强生跑进客厅一把抓起电话欢叫道：“妈咪，我回家了，是杨老师接我回来的。妈咪，我做完中文，可不可以吃饼干？”小脸灿烂极了。片刻，又把话筒传给了杨璞。杨璞惦记着强生的课余时间表，没想到杜太太的话使杨璞吃了一惊。强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两岁时动过手术，他不宜剧烈运动，也不能太疲劳，就不能像珍妮那样，只要求他学好中文。

杨璞听出了杜太太对儿子过分的保护和溺爱，怪不得强生这么害羞，他还一定很黏人。五、六岁是人一生性格形成的主要阶段，如果强生有了自信，他的性格弱点便会逐渐修正。她想起了早上的尴尬，便问强生：“杨老师只懂中文不懂英文，强生愿意做杨老师的英文老师吗？”强生害羞地望着杨璞，不相信似的迟疑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点头同意了。杨璞笑道：“杨老师现在要清洁厨房，这里有很多清洁剂，强生知道用哪一种么？”说着打开了橱柜。

杨璞只期望他能从那么多洗涤剂中，碰巧知道一两样。没想到强生居然把洗碗的、洗手的、洗地的、擦煤气灶的、擦玻璃的一一分辨给她看，还耐心极好的教她念。突然，他上楼钻进洗澡间，抱紧了一瓶泡泡洗浴露来到杨璞的跟前：“杨老师，这是我的Bubble Bath，洗澡的，你们家-是-有，还-是-没-有？”杨璞蹲下身子，一把搂过他笑道：“强生真聪明，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可惜杨老师家没有这个。”强生递上他的洗浴露说：“我把我的送给杨老师。”杨璞高兴地谢绝了强生的好意。

该做功课了，强生不用杨璞催促，他乖乖地坐在餐桌的一角，一笔一划练习写方块字。杨璞在这一头清洁炉灶，不时瞅上强生一眼，她不由得感叹道：将来我的孙子学中文这么自觉，就好了。便忍不住又夸他：“强生真乖，是个好孩子，做功课自觉，中文一定好。是珍妮中文好，还是强生的中文好呢？”强生听见问，立刻回道：“我比珍妮好，珍妮是陪我（学中文）的。”杨璞不解道：“哦，为什么呢？”强生一本正经解释说：“我是从中国领养来的，我还有一个妈咪在中国，是美国的妈咪治好了我的病，还说等我大了，要带我去中国找我的亲生妈咪，要我学好中文，我会说中文，写中文，以后和中国妈咪通信，就有两个妈咪爱我了。”说完，好像想起了什么，“蹬蹬蹬”到电视机柜子里抽出一盒录影带，又跑回到杨璞的身边，献宝似地说：“杨老师，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Daddy妈咪珍妮接我回家的录像，你想看吗？”

一切疑问真相大白，杨璞看着强生天真可爱的表情，把吃惊掩藏了起来，她装作平静道：“杨老师想看啊，等我们接珍妮放学，送她去了舞蹈班，我们再回来看好吗？”强生“嗯”了一声又去做功课了。而杨璞的心却无法平静了，她和老伴儿守了多年的秘密，被强生的话掀开了一角，她又看见了几十年前的往事。

一晃三十四年了，老伴儿也走了，可事情的细节却还是记得这么清晰。那天下课铃响，她为督促学生交作业，比平时稍微晚了点走出教室，也就不想回办公室了，便径直往家走去。她低头想着事，穿过操场，拐了个弯迈出学校大楼。丈夫郭启云原本就候在大门口，看她出来，连叫了她几声，她都没听见。也不怪她听不见，是他声音太低，低得像蚊子叫。郭启云紧走几步碰了她一下，她回头见丈夫神秘，紧张，六神无主的模样，很是诧异，又觉得有点好笑，便说：“哎，怎么回事呀，我说这大白天的，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你说呀。”郭启云左右看看，凑近她说：“你自己回家看去，这会儿不好说。”她疑惑了，必定是出了意外，丈夫平时很有主意，不然的话，他不会这样。她心里开始七上八下，脚步加快了。

学校离他们家不远，穿过马路，过一条街就到了。他们前后踏进屋子，她见床旁边有个大竹篮，床上多了个包裹。也就随便看了一眼，竟然是个婴儿，像是刚喂饱，正酣睡。这一惊非同一般，她盯了丈夫问：“哟，这是谁家的孩子？哪儿来的？”郭启云轻声轻气地说：“告诉你，这是我刚刚捡到的，连这个竹篮子。”她不信似地打量了丈夫一眼，焦急地问：“哪儿捡的？为什么不报告公安局派出所，家里搁着干嘛呀？”郭启云嘟嘟囔囔说：“我，我想，我想我们留下这孩子，你觉得怎么样？”她听丈夫这样说，下意识地又盯了孩子一眼，倒是白白净净的。结婚十年没生孩子，一直想要一个，像是天人感应，就这么给送来了。不过她觉得这件事情太大，发生的太突然，有点措手不及，便提醒丈夫：“我们应该先把孩子送到派出所，如果想留下这孩子，必须通过正常手续。你说是吧。时候不早我们赶快走吧。”她抱起蜡烛包准备装进竹篮子，孩子却醒了，呱呱呱呱哭了起来。她赶紧催促道：“哟，孩子八成是饿了，我们先去买包奶粉，再去派出所，不要拖了。快走啊。”（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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