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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数古代读书方法的著作，明代陈继儒《读书十六观》一定在列。说来这也是一段奇事，其一奇在它并未独立成书，陈继儒刻“宝颜堂秘笈”传世，收唐代以降书籍二百二十九种，分正、续、广、普、汇、秘六集，其中秘集又称“眉公杂著”，内有《书画史》一卷，《读书十六观》即在此中。清代《四库全书》收录此书时，《提要》称：“此编尝刻入《秘笈》中，与书画史误合为一，今析出别著於录焉。”其二奇在此书篇幅极短，十六段文字，总共不到两千字，却备受后人推崇。其三奇在陈继儒编纂《读书十六观》，除了两段极短的前后记，正文只是择取前人读书的嘉言故事，述而不作，却成为一册名著，更是奇中之奇了。本文做一点人与书的解说。

先说人。陈继儒出身寒门，他二十岁考中秀才，此后参加两次举人考试均落第。二十九岁时，他将儒冠儒服烧掉，决心与考场功名绝缘，归隐山林，读书作画，广结名士。有称论艺术造诣，陈继儒与沈周、文徵明、董其昌，方为明代四大家。董其昌与陈继儒为同乡，两人亲密无间。董其昌曾建“来仲楼”，仲为陈继儒字“仲醇”。陈继儒《祭董宗伯文》写道：“少而执手，长而随肩。函盖相合，磁石相连。八十余岁，毫无间言。山林钟鼎，并峙人间。”徐霞客与陈继儒为忘年交，“霞客”别号，也是陈继儒所取。陈继儒文字清新飘逸，留下许多著作，如《古今图书集成》大量征引陈继儒著作，《四库全书》收录陈继儒著作三十一种，均入存目，还有禁毁两种《白石樵真稿》《晚香堂集》。他的《小窗幽记》最有名，与洪应明《菜根谭》、王永彬《围炉夜话》，并称“处世三大奇书”。再者明代“山人”极多，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记载明代山人近百名。《明史·隐逸传》共收录十二位隐逸之士，收录标准为“至少拒绝国家征聘一次者”，如倪瓒、沈周等，其中只有两位山人入选，即陈继儒与孙一元。

陈继儒逸闻很多，明代张岱《自为墓志铭》有记：张岱六岁时，随祖父张汝霖到武林，见到陈继儒骑着一头角鹿，在钱塘游玩。陈继儒对张汝霖说：“听说你的孙子张岱擅长作对子，我当面试一下。”他指着《李白骑鲸图》说：“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张岱对道：“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是陈继儒的号，他听罢大笑，跳起来说：“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还有清代毛祥麟《对山书屋墨余录》记载，陈继儒去世前，用名香煎汤沐浴，然后医士许龙湫把他抱到床上说：“先生将要羽化而去了，身子这样轻。”陈继儒让人拿来笔纸写道：“大殓小殓，古礼拘束。后之君子，殓以时服。我其时哉，毋用纨縠。长为善人，受用永足。”写毕投笔而逝。

再说书。《读书十六观》，何以称“十六观”呢？陈继儒说“盖浮屠氏之修净土有《十六观经》而观止矣！”佛经《十六观经》，即《观无量寿经》，与《阿弥陀经》《无量寿经》合称净土三部经。它的内容包括日观、水观、地观、树观、池观、总观、像观、观音观、势致观、普观、杂想观、上辈观、中辈观、下辈观。陈继儒仿此作《读书十六观》，两者只是条目的数量相同，内容并无关联；他的本义，旨在称赞嗜古者及典籍癖好者的情操。如他自己所言：“吾读未见书如得良友，见已读书如逢故人。”陈继儒正是带着这样的情趣，摘取前辈读书大家的名句，化解自己胸中未尽之言的块垒。陈继儒说，他写完“十六观”后，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自称斫轮翁的老人，抚摸着他的后背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此语出自《孟子·尽心下》，意为读书不要拘泥或迷信于书本。斫轮翁的故事，见于《庄子·天道》，是说齐桓公在堂上读书时，与堂下制作车轮的人一段对话，大意是说人生许多经验，来源于实践，在书本中是学不到的。这也是陈继儒撰写《读书十六观》，摘取前人观点的宗旨。

《读书十六观》的写作格式很简单，基本是先引一段前人的言论或故事，然后附一句“读书者当作此观”。本文略释如下：其一，读书不要贪多，读一字要实行一字。程颐说：“读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其二，松声、涧声、山禽声、夜虫声、鹤声、琴声、棋子落声、雨滴阶声、雪洒窗声、煎茶声，都是人世间至为清雅的声音，但读书声还要比它们更为清雅。尤其是自家子弟的读书声，更令人欣喜。再者天下的事情都有利害存在，只有读书这件事情是有利无害的。其三，宋代有人预言范质将来会身居高位，范质说那我更要发奋读书了，不然上了高位不学无术怎么行。其四，沈攸之说既然贫富天定，还不如读十年书（早知穷达有命，恨不十年读书）。叶梦得说我的子孙能读书，做个乡里的好人就足够了。其五，孙蔚家世代藏书，远近乡里的人来读书，经常有百余人，孙蔚还为他们安排食宿。其六，苏轼的读书法，讲求反复阅读，带着问题阅读，突破一点阅读，还讲求八面受敌，不能走马看花。其七，董遇平常总是将经书带在身上，有空就拿出来阅读，他主张“先读百遍，而义自见。”苏辙说：“看书如服药，药多力自行。”其八，江禄爱护图书，从不让书破损，所以别人愿意借书给他。齐王攸借书看时，会将书中的错误一一标注出来，再还给人家。其九，南朝刘显有“学府”之称，但他叹服孔奂的学问，说要效仿蔡邕与王粲故事，将自己的藏书都送给孔奂。其十，宋代苏舜钦读《汉书·张良传》，每读到感慨处，便会拍案叫绝，饮一大杯酒。每天晚上读书到深夜，能喝掉一斗酒。其十一，黄涪翁说，见到书籍被毁坏，谁都会感到惋惜；见到饱读诗书的人受难，却不怜悯（是贤纸上之字而仇腹中之文），太可悲了。其十二，北齐郎基清为官清廉谨慎，连一个木枕都不置办，但他却让人抄写很多书籍。有人批评他犯了附庸风雅的罪过（在官写书，亦是风流罪过）。他回答说，观察一个人的过错，可以知道他的品行，所以就算我附庸风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其十三，朱熹说，前人抄写《汉书》《公羊传》《谷梁传》，不辞辛苦。今人抄书都感到麻烦，读书更是简略草率，不求甚解了。其十四，陈子兼说，读《窦婴传》《灌夫传》《田蚡传》，其中使酒骂座，口语历历，如在眼前，好像灵山聚会，还未散去（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其十五，赵季仁说，平生有三个愿望，一是结识天下好人，二是阅尽天下好书，三是看遍天下美景。罗景纶说，这怎么可能呢？一个人能把自己亲历的事情不放过，就已经很好了。其十六，颜之推说，每次读圣贤的书，他都会衣冠整洁，肃然起敬，如果废纸上有五经辞义或圣贤的名字，他都不敢拿来接触污秽的东西。司马光对儿子说，商人喜爱金钱，儒生喜爱书籍。如今佛道两家都知道尊敬他们的典籍，我们儒家反而不如他们了吗？赵子昂说，收藏书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善于读书的人，要精神专注，清除杂念，书案整洁，焚香静气，读书时不能翻卷书脊，不能在书角处折页，不能用手指侵碰文字，不能用手沾唾液翻书页，不能把书当做枕头，不能在书中夹带名片，书籍破损要随时修补，不看书时要把书合上。

陈继儒语录式文风，以《小窗幽记》达到巅峰，有称其非陈氏原作，它的前身为陆绍珩《醉古堂剑扫》，此为题外话。《小窗幽记》十二集，博采精华，妙语连珠，至今让人赞叹不已。如“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志要高华，趣要淡泊。”“中庭蕙草销雪，小苑梨花梦云。”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台词精妙，多有化用《小窗幽记》中的文字，让人惊艳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