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历史文化 |
在上世纪三十年代,鲁迅是顶级大V,梅兰芳则是演艺大牌;就个人关系而言,两人并无夙怨,但鲁迅却对京剧及梅兰芳的表演艺术有过多次尖刻的批评,用现在网络上的话来说可谓“恶评”。当时,梅兰芳并没有发言反击,也没有引起双方粉丝大战。但据说50年代北京举行纪念鲁迅的诞辰与忌辰的活动集会,作为中国文学艺术联合会副主席的梅兰芳却很少出席,有时即使应邀也十分勉强,往往是迟到早退,在会上从来不讲话,不谈论鲁迅,可见他内心还是留下芥蒂的。因此,对于鲁迅和梅兰芳的历史过节,有必要给予公正的评说。
应该说,当年鲁迅对京剧及梅兰芳的表演艺术的“恶评”,其中确有他个人兴趣的好恶,言辞也不无偏激。鲁迅在少年时代就不喜欢京剧。他曾经在1922年12月发表的《社戏》中直言不讳地说,在20年间“只看过两回中国戏(指京剧)”,给他留下了深深的不良印象:“似乎这戏太不好”,“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旦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老生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实在“使我省悟到在这里(指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后来到了青年时代,鲁迅仍然不喜欢京剧。他认为京剧是“玩把戏”的“百衲体”,“毫无美学价值”可言。对于人们一致公认的京剧表演中的“象征艺术”,鲁迅也反对。他认为京剧“脸谱和手势,是代数,何尝是象征?他除了白鼻梁表丑角、花脸表强人、执鞭表骑马、推手表开门之外,哪里还有什么说不出、做不出的意义”?
鲁迅还多次撰文对梅兰芳的表演艺术进行尖刻的抨击,他曾写了一篇《论照相之类》的杂文,挖苦地说:“我们中国最伟大最永久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异性大抵相爱。太监只能使别人放心,决没有人爱他,因为他是无性了——假使我用了这‘无’字还不算语病。然而也就可见虽然最难放心,但是最可爱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为从两性看来,都近于异性,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所以这就永远挂在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挂在国民的心中。外国没有这样的完全的艺术家,所以只好任凭那些捏锤凿、调彩色、弄墨水的人跋扈。”
这些都是事实,但并不是鲁迅批评梅兰芳和京剧的全部。我在本文想要着重说明的是,鲁迅的那些“恶评”,并非针对梅兰芳个人的攻击,主要还是对京剧艺术的批评;而他对京剧艺术的批评,也并非完全属于个人好恶和偏见,其中不乏站在思想文化高度的真知灼见。
这从他在1934年11月5-6日在《中华时报·动向》上发表的那篇最有代表性的文章《略论梅兰芳及其他》可以看出来。这是梅兰芳在美国弘扬国粹、演出成功载誉归国,受到国人空前热烈欢迎与祝贺之后不久的日子里,鲁迅撰写的一篇文章,文中有一段很精辟的论述:
“梅兰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宠儿,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为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但一沾他们的手,这东西就要跟着他们灭亡。他们将他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教他用多数人听不懂的话,缓缓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都是他做戏的,这时却成了为他而做,凡有新编的剧本,都只为了梅兰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兰芳。雅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名声的起灭,也如光的起灭一样,起的时候,从近到远,灭的时候,远处倒还留着余光。梅兰芳游日、游美其实已不是光的发扬,而是光在中国的收敛。他竟然没有想到从玻璃罩里跳出,所以这样的搬出去还是这样的搬回来。”
这段文字实际上是鲁迅对梅兰芳的表演及至当时整个京剧思想艺术倾向的批评,是“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为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 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 “雅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这“不是光的发扬,而是光在中国的收敛”。鲁迅的这些观点虽然引起过后来许多研究者的注意和评论,但大都没有讲透。
我认为,从中国戏剧艺术发展史的高度来看,鲁迅这些对京剧的批评无疑是切中时弊而且非常深刻的。我们知道,中国古代戏剧从元杂剧兴起,出现过关汉卿那样伟大的作家和《窦娥冤》那样思想性很强的作品,及至明清之际也还出现了《西厢记》等等人文水准很高的经典,后来地方戏曲纷呈,“民间的东西”也不乏光彩。元杂剧和明清传奇把中国戏剧推到了最高水准的文化境界。但是四大徽班进京以后形成的京剧,却一度成为“皇家的供奉”,宫廷演出把本来具有地方民间特色的艺术置于豪华的排场,从此京剧就只注重表演艺术的精进而成为形式唯美和欣赏性的艺术。虽然京剧在表演艺术上确有创进,无愧为世界三大表演体系之一,鲁迅在这方面的批评确有偏颇,但中国戏剧从此在思想内容上大大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确是不争的事实。于是戏剧界再也没有出现关汉卿、王实甫、汤显祖、洪昇、孔尚任那样杰出的剧作家,京剧所采用的多是以历史和教化为主的传统剧本,所谓改编也只是在表演形式上加以改进。从中国戏剧发展史的角度看,被称之为中国国粹的京剧,并不是中国古代戏剧的最高水准和最好的发展时期,在思想性上诚如鲁迅所言,“不是光的发扬,而是光在中国的收敛”。
再说,鲁迅对梅兰芳表演艺术的批评,也是针对京剧单纯追求表演的形式唯美的倾向而言的。他认为这是“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 “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特别是鲁迅对为此而“敢于下手”的“士大夫”的批判尤其耐人寻味。他说的“士大夫”当然不是本来意义上的士大夫,而是指将京剧做如此改造的艺术家。他说这时的京剧已经“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宠儿,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这实际是揭露这些艺术家对京剧的形式唯美化,只不过是出于权势投机和商业钻营,并不是真正的艺术创造。而这些人“敢于下手” “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更说明他们缺乏艺术家的良心,所以鲁迅称之为“士大夫”。鲁迅的这些话,可以说是对当时表面热闹的京剧界一针见血地揭露和批判,在今天看来也是发人深省的。
由此,我们可以认为鲁迅和梅兰芳的历史过节,绝非什么个人夙愿,也不能归结为鲁迅对京剧的偏见。鲁迅的批评其实也切中了京剧艺术时弊,是有利于中国戏剧艺术的发展和进步的。著名作家、文学理论家、鲁迅研究家和文学史家唐弢先生曾说:“鲁迅要求京剧保持其优秀的传统,排除封建统治阶级的沾染和篡窃,在本身的特色上努力发展。这是一切京剧艺人必须斗争的道路。”我认为这样的看法还是比较中肯的。
1《曹宗国文史随笔》http://blog.sina.com.cn/s/blog_5788bb980101t0zd.html
2《曹宗国文化评论集》http://blog.sina.com.cn/s/blog_5788bb980102vcqc.html
3《曹宗国时评文集》http://hlj.rednet.cn/wj/136.htm
4《曹宗国诗歌散文选》http://blog.sina.com.cn/s/blog_5788bb980102vd43.html
5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