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叶嘉莹讲座精彩语录从“三种境界”与接受美学谈晏欧词欣赏-3
(2013-06-04 16: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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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先生 晏欧词讲座之三
“南浦”泛指
江淹的《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你一定要知道古人这个词的好处
春天的草是绿色的，
春天的水 春来江水绿如蓝
在这样的草色波光之中，送君南浦，我把我所爱的一个人送走了，伤如之何!我是何等的哀伤!
现在欧阳修用这个“南浦”，南浦波纹如酒绿就产生一种修辞的作用。
你不必考证这 南浦 是在哪一省、哪一县，他只是用古人的 南浦 ，给你一个 绿波 的联想。假如你换了 南浦水波依旧绿 ，那是很笨的句子。欧阳修说什么，mierostructure 他是 南浦波纹如酒绿 。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李太白《襄阳歌》
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
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犯寒开，这是他的沉着，他的那种在忧患之中挣扎的力量，南浦波纹如酒绿 这是他豪放。把这个水都变成酒，我可以玩赏，我可以享受，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这两句两两相对，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这是欧阳修!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 春天有二十四番风信，从迎春开始，一直 开到酴醾花事了 , 一批花接着一批开， 芳菲次第还相续 。这么多花，你可以一批接着一批地看下去吗?可是欧阳修说了：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
这就是欧阳修他有他豪放的一面。他被贬到滁州去了以后除了写《醉翁亭记》以外还写了很多首诗，其中有一首说：“春云淡淡日辉辉，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西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
他不但游春，喝得醺醺然半醉，插着满头的花回来。
遣玩 意兴
豪情的兴致。有这么深、这么多的一种感情上的兴致，这是欧阳修。
欧阳修真是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好!他的词集里有二十四首《渔家傲》，都是写十二个月的景色节物之美。正月什么好，二月什么好，三月什么好，一个月一个月写下来，十二个月没有一个月不好。写了一遍还不够，再写它一遍，又重复十二个月，什么都好。这是欧阳修，他能够在宇宙人生之中，景色节物之中，看到人生可爱的可欣赏的那一面，而正是这一面的兴致，帮助他从忧患苦难、挫折打击之中能够站起来。
尊前百计得春归，你看他用的很有力量。每次我一拿起酒杯，我就盼望着春天回来，想尽了各种方法，许下了各种愿心，希望春天早一点儿来，
莫为伤春歌黛蹙 ，既然春天来了，你今天好好掌握这个春天，好好欣赏这春天的美好，你就不要再伤感，不要再把你唱歌的眉黛 蹙，皱起来了!这是欧阳修遣玩的一份意兴。
我再给大家举一个例证，证明小词怎样才叫作有“境界”。
9:30
欧阳炯的《南乡子》：
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环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头招远客。
这是写一个年轻美丽的江南女子，戴着满头珠翠，“二八”是一十六岁；“瑟瑟”是一种做装饰用的珠子。穿着像五彩云霞一样的窄袖衣服，站在船头上招呼客人。渡船的女子。沈从文《山城》
第二首看薛昭蕴的《浣溪沙》：
越女淘金春水上，步摇云鬓佩鸣珰，渚风江草又清香。
也是一个江南的女子，这个不是渡船的，这是淘金的。
“步摇”《长恨歌》“云鬓花颜金步摇”，一个首饰，这样垂下来的装饰，你一走它就摇。云鬓上有步摇，身上有佩玉，一走起来佩玉会丁当响的。沙洲上的风吹过来，江边的青草一阵阵清香。
12:00
好，你看一看人家欧阳修所写的美丽的女子
欧阳修《蝶恋花》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供丝争乱。
不是说一个渡船的女子、一个淘金的女子、一个采莲的女子就不同了，不是外表的事情不同，是他所写出来的品质是不同的。词里边所包含的给人的感发力量的是不同的。
西方接受美学Walfgang Iser在他的这本书里边《The Act of Reading》谈到 potential effect 。 potential 是“可能的”； effect 是“功用”、“效果”、“作用”。渡船、淘金和采莲这是外表的事情，好的作品往往在外表所写的事情之外隐藏着很多potential effect，能引发读者非常丰富的联想。这种potential effect在哪里？在microstructure里，而显微结构当然是这首诗的text(文本)中的显微结构。
那我们现在就要看一看。
越女采莲秋水畔 表面的情事。“越女”，当然是美丽的，连从来不写浪漫感情的杜甫都说“越女天下白”，“越女”，是何等美丽的女子；“采莲”，是何等浪漫的行为；“秋水畔”，何等美好的地点!
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
potential effect
欧阳修怎么就有？
Microstructure，那种显微的结构，在哪里传达了
刚才我说了，南唐中主 菡萏香销翠叶残 跟“荷瓣凋零荷叶残”有什么不同？
窄袖轻罗
“窄”给你一种那么纤细的感觉
“轻罗”那么轻柔的感觉；
一种品质，不是指外表，当然采莲的女子，穿了那么长的袖子，手还没进去，袖子先进去了，当然要窄袖了，
不是外表的事实,窄跟轻的那种轻柔纤细的品质，给你的感觉。
暗露双金钏 这个品质的不同。
薛昭蕴的这个女子，“步摇”动的感觉，“鸣珰”在响，摇，一直动，鸣，一直响。这个女子他的几句话给人的感觉是夸张的、是炫耀的、向外的。
欧阳修“暗露双金钏”品质的不同，
藏在她的窄袖之内，轻罗之中的。隐隐约约，似有如无的，看到它里边有一对黄金的手镯。
“金”品质是何等珍贵的；
“双”成双作对的爱情的暗示。
这个女子的那种锐敏的、纤细的、轻柔的、婉约的感情的品质。
这还不是顶好的，欧阳修的神来之笔，后面两句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 这还是外表而已。真正使这个女子的内心的感情活动起来的、摇荡起来的：照影摘花花似面，这句话写得真是好，这是一种对于自己的美丽的觉醒。当她要摘花的时候，一低头，水波里边倒映了这个女子脸面的容颜，照影摘花花似面，那荷花跟人面一样的美丽。是对于她的美好品质的醒觉，而这样美好的品质，《长恨歌》说的，“天生丽质难自弃”。如果我愿意奉献的话，我要把这样美好的品质奉献给什么样的人？这样美好的品质，应该在这世界里边--一生一世就白白地度过去呢？这样美好的品质，不应该在世界、宇宙之中留下一些个意义跟价值吗？所以天生丽质为什么难以自弃的缘故。因为有这么美好的品质，为什么让它浪费掉啦？
魏文帝曹丕《与吴质书》说的： 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你有没有把你天生来的品质浪费了？你有没有把你的聪明才智浪费了？大陆上现在有不少人只想发财，说是卖冰棒比当教师发财，所以放着师范学校不念了去卖冰棍。可是你一生一世，你的价值就在卖冰棒上吗？你有没有更大的意义和价值，你的意义、价值只在多挣几个钱？你有多少聪明才智，你有多少品性、感情，你有多少东西你浪费了，你为什么把它浪费了。 照影摘花花似面 对于自己美好品质的一个觉醒， 芳心只共丝争乱 引起她内心的一种荡漾、一种摇动--我的理想何在？我的归宿何在？我的价值、我的意义何在？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
欧阳修未必有此意，读者何妨有此想! 因为欧阳修的作品里边包含了这种potential effect，包含了这种可能的作用。
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 ，采莲，在江南的水边上，有一对一对的鸂鶒鸟，傍晚黄昏的时候，风起来了，浪头高了， 鸂鶒滩头风浪晚 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雾重烟轻 黄昏，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远方烟霭迷濛，有的远的，你看不清楚了，有的颜色深的，你看不清楚。烟雾远近迷濛的感觉， 雾重烟轻 与你何干，
柳永：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草色烟光 与你何干。
冯正中：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
鸂鶒滩头风浪晚 风浪是一种人生的变动，在风浪晚之间，在雾重烟轻的迷濛，最引起人的遐想之间，跟她同来采莲的其他女子不见了。“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真是写得妙!把一个小词写出这么深远的境界，这真是北宋初年，南唐以来的词风的特色。你们读过陶渊明的五首《归园田居》，第四首他说是“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带着一群小孩子到乡间去散步。可是到第五首他说“怅恨独策还”，一个人拄着拐杖回来了。那些小孩子哪里去了？这些采莲的女子哪里去了？就当你自己进入到一个境界的时候，你离开日常的这种表面的生活，而进入你一种精神感情的世界的时候，你跟那些个人离开了，当她一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的时候，她跟那一班普通的、那个淘金的女子、渡船的女子不同了，她离开她们了， 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 。
隐隐歌声归棹远 ，听到这个采莲的女子唱的她的歌声从水面那么远传过来，听的好像清楚，又像不清楚，隐隐歌声，回去采莲的船，越走越远了，采莲女子的歌声，离愁引着江南岸 。什么是“离愁”？相思离别，有所追求，有所向往，有所期待，有所盼望的一种感情。当她 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内心就兴起来这么一种无以名之，名之为离愁，有所追寻，有所向往，有所期待，有所盼望的，就充满了这么一种感情，从水面直到岸边，满布了这一种感情。隐隐歌声归棹远，那离愁就引着，从水上直来到岸边，天地之间，岸边和水上，满是这一片期待、盼望、追寻、向往的感情。人生，岂不应该有这样一种追寻向往的感情？人生，岂不应该对自己的品质有这样一种珍惜、美好的这样一种珍重吗？这就是这一类小词的特色,所以它们才能够引起王国维联想到（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可惜三种境界我今天真的没有时间讲了，但是我把原理和原则讲出来了，请大家去参看我那几本书好了，对不起耽误你们好多时间，谢谢。
以上文字依据叶嘉莹先生
《北宋名家词选讲》
104-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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