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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07 14: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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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分类: 影视作品

    瞎四四岁的时候,咸阳一个叫做一袖红的戏班子跑到我们村来撂嗓子挣钱。那天上午,戏五唱到红火处,忽然从场子左边的太槐树下传出一声惨叫,叫声尖厉而又宏亮,竟将台上那个名角一袖红的银嗓子遮了,引得一个戏园的人都偏头去看。原来是爬到树上看戏的瞎四从树上掉下来了。                  

    戏散后,戏班子里那个掌钥匙的大耳朵老汉打听到瞎四家,叫两个旦角抬着一方木盒子跟在他的身后迈进瞎四家。二声招呼,房内嗦嗦响了一阵,瞎四大满脸堆笑地闪出房门,又赶紧把房门合住,眼瞅着大耳朵老汉的脚,结结巴巴地说他的娃不是有意扰乱,是看得专心,手脚学着角儿比划,就从树上掉下来了。

    大耳朵老汉却笑了,说这正是缘份,说瞎四天生一付金嗓子,说他的戏班子正寻有这样本事的娃娃从小培养;一旦培养成名角儿,银子就会成担笼往家里提。老汉哈哈一笑:“到那阵你就是老太爷了,你只消端个小烟壶壶,自有人给你装烟点火。”

    一席话说得瞎四大眉眼开了。大耳朵老汉这才叫那两个旦角打开木盒子,就见一匹兀兀的黑布大方地卧着。老汉说:“这是见面礼。”

    瞎四就这样进了一袖红戏班子,那样小稚娃娃,窝腿拉腰吊嗓子,自然淌过几碗眼泪。直挨到九岁那年,一场瘟疫在咸阳二塬上转了几圈子,就把瞎四的父母连同很多人的魂都招走了。大耳朵老汉就对瞎四说:“你的命是我救的。”

    五年的眼泪和笑声使瞎四少小老成。瞎四想想,说:“对着呢。”从此,泼了命地学戏,闲时又用一双眼睛和耳朵,在大耳朵老汉那里粗粗学会了八卦十天象等玄术邪技。到了十七岁那年春上,瞎四的身腰抽直了,显出了大骨架子大眼大嘴大下巴,更有一双大手大脚片,嗓子也一下子厚过了城墙。戏班子就挑他担了净角。

    那年夏天,瞎四就唱红了。还不到冬至,他的名就响遍了整个秦川道。挣的银子,确实能用担笼往家里提了,瞎四却没有家。大耳朵老汉说:“我都给你存在账上,等你大喜临门点红蚀时,一并结给你,也就能很值些地产。”

    瞎四却说:“这都是不打紧的。有没有这些银子我都不放在心上。只是想着我村上的人日后来看戏,咱不要收钱,还管吃喝,我也就足了。”大耳朵老汉自然响当当了。

    瞎四这一说成全了我村上一个比瞎四长三岁的小伙儿六六,这六六生性爱听戏,不久便成了瞎四戏园子的常客,听不看了不说,还吃得嘴上闪油光,弄得六六整日欢天喜地。

    瞎四唱到十九岁上,越发的红火了。就在这时候他瞅上了班子里一个唱旦角的叫水镜的姑娘。他明明知道这姑娘正跟班子里那个耍丑的小伙儿三香相好着,却因那姑娘慢闪腰一窝眼都弄得他魂动神摇,就凭着自个儿名大气盛,在赶往黄陵庙会的那天晚上,他把水镜约到了他单住的客房里搭戏。关了门,他先是捏住了水镜那白净净的手,接着就揽住了水镜细溜溜的腰。水镜的脸立时红得像凤仙花瓣儿,弱弱一声:“伊呀……”酥了他的骨头。水镜的身子也就软在了他的酥骨头上。

    水镜知道三香这会儿准在屋外守着,但她不说。夜半启程的时候,水镜就跟在瞎四后边出了瞎四的屋。瞎四豪豪地吊了一声嗓子,水镜娇娇地往头发上别着银瞥子,两人看都没看三香。

    三香腿软了,挑不动挑子。

    大耳朵老汉说:“三香,刘长兴的戏班子缺个丑,你去不?”声音很大,瞎四和水镜都听见了。瞎四骑在马上,瞅瞅水镜,又瞅瞅三香。三香放下挑子,对着大耳朵老汉垂手躬腰,说他要为一袖红戏班效劳一辈子。说完就又挑挑子,腿也硬了,力也回来了。              

   大耳朵老汉微微笑着看看瞎四,瞎四也回了大耳朵老汉一个会心的笑。

   当天后晌就赶到了黄陵会上。吃过晚饭,就上妆登台。这一场戏,瞎四正好与水镜配,唱得轻松又畅快。下台步往幕后的时候,他脸上光彩闪闪,仍然迈着那虎虎的武步。

    就在这时候,瞎四看见三香着一身丑装笑吟吟地朝他走过来。他知道水镜一定在幕那边瞅着这里,就没有理睬三香。三香一侧身从他身旁走过,只见三香的手扬了一下,接着就有一片闪着亮的白粉飞上他的脸。白粉在灯光里显得既温柔又漂亮,他却猛然间跳了起来,跳得很高,落下地时双手捂着眼,然后就又捂着眼在地上滚。

    大耳朵老汉不准声张,锣鼓家伙照响不误。大耳朵老汉说瞎四是真正的男人,宁是疼死也不吭一声,他就在这赞扬声中昏了过去。

    没了瞎四,还有一袖红。虽说上了几岁,老些,但毕竟还是名角,这样,一袖红戏班子的戏就仍然在黄陵会上红红火火地唱着。瞎四却被安置在一个土窑里,由一个声音听起来很硬的男人给他治眼。十天过后,那男人对瞎四说:“我明日不来咧。”

    瞎四一跃起身,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抓得很紧:“我很好例?”

    那人说:“丢开我的手。”

    他丢开了,那人却跑了。

    他心里明白了,他一仰身躺在窑里,半天不动。

    天黑下来后,他挤着眼,循着声音摸到了戏台子后边。不知是谁眼尖,告诉了大耳朵老汉。他刚刚登上台子大耳朵老汉就迎了上来:“天命,你咋摸来咧?”

    他说:“我听着了,三香还在台上唱戏。”

    大耳朵老汉拿个凳子让瞎四坐了,说:“你想想,你上不了咧,我得顶着,他再不唱,谁顶呢?咱一袖红可是从来没塌过台子呢!娃唉  我这些年就把你一个当亲娃呢!这你是 知道的,娃唉  我上台去了。”

    瞎四半晌没吭,也没动。大耳朵老汉刚要起身,他却说:“把我的银子盘盘,给我,我走。”

    “天爷!”大耳朵老汉声音软了,“你这一退台,戏已没多少人看咧,赔得大家伙儿饭都只开两顿,加上给你看病那医生,一下就拿走……咳,数儿大得我没法给你说。”

    瞎四听着,大下巴骨子一闪一闪。忽而从前台传来水镜凄凄惨惨的哭腔,一声就将瞎四脸上的肉吊得乱颤。他说:“算了,银子我可以不要,只有一个心思,愿你能让我领水镜走。”

    “这好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心?当着大伙儿的面,咱男人说一句话打一堵墙,你一分银子不要,我答应让水镜跟你走。只一点不可强求,也要水镜自个乐意,你想呢?”

    他点点头,凳子响了一下。

    不一会儿,水镜下场了,被叫了过来。大耳朵老汉对她说了瞎四的心,让水镜当众人的面,只说一个字:“行!”或“不!”

    瞎四挤着眼,一张脸部正对着水镜,腮上的肉,没有规律地闪动着。

    水镜低下头来,流出泪了,吸鼻子的声音很响。瞎四坐着的凳子随着这吸鼻子声叫了,很惨;接着,瞎四的一双眼睁开了,那双眼晴红得很鲜艳。

    水镜的吸鼻子声却在这时骤然停了,匆匆说了声:“不!”扭头就跑了。

    瞎四猛然站了起来,立即被两只手抓住。但他没挣扎也没喊,就又坐下了,头一低,双手叉在了额头上。

    片刻,水镜又上台了。旋即,前台传来水镜欢欢喜喜的唱段。瞎四就在她的唱声中抬起头来,对大耳朵老汉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这一身功夫,也是你给的。我忘不了你的恩。我走!”说着站起来,身子晃了一下。

    大耳朵老汉连忙过去搀,瞎四却以极快的速度抓住了大耳朵老汉的手碗,似乎是搭了一下就又松开了。

    大耳朵老汉一声没吭,着两个人将他送走,然后迅速回身打开药箱,吞下一丸乌黑的药丸子。人们这才看见,他的手腕已变成紫色,肿得像大杠子馍一样。

    瞎四就这样回到了我们村。他的父母原本丢下两间房,一间瓦的,一间草的。年代久了,已到处是窟窿。村人念他红火时的慷慨,怜他眼下的凄惨,就伙着给他修了房灶,凑足了粮油柴,荒了十几年的三亩坡地也被人们帮着垦种了。

    瞎四却没有一句谢词。每早起来,就戳着个棍村外村里慢悠悠地转。一直陪着他的,是这几年得他益最多的六六。六六和他同吃同住同转悠,还叫老婆帮他做饭。他也不说一个谢字。

    后来,他就只围着东井转了。慌得六六寸步不敢离他。再后来,他不再转了,一来就坐到东井边上的石条儿上,一坐一晌,一声不吭。六六嘴笨,也只好陪着他二声不吭。

    终于有一天,他说话了。他说:“咳,空的,啥都是空的。”

    六六想了想他的话,就赶紧偏过头去看他的脸色,见他的脸色神圣得像个菩萨,就没吭气。过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说:“也、也不是啥都空;就说这东井,就有水充着,就、实着。”

    他先是没应,过了一会儿才叹口气:“它的水太甜了,人才爱绞。绞完了,就空了。那水,也不是它的。它,是空的。没水的时候是空的,有水的时候也是空的。空的,啥都是空的。”

    从这以后,瞎四就在我们村的西口摆出算卦摊子。一条官道正从我村口通过,来往的人也就多。几个卦算出去,名声就响了,寻他算卦的也就海起来。他却从此不出门,每日只接三个人,声称:“卦不过三。”

    于是,就有人上百里路赶来,在我村住上十几日,方才

排上了号。

    三卦过后,只有六六能拍开他的院门。人们问六六,他关了门以后在屋里弄啥?六六说他顺南墙站着,并学了他站立的姿势。有人学着站了,一会儿就支不住。六六说:“他这样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弄得人们惊叹不已。

    有人来提亲了,瞎四不应。又有人来提亲了,瞎四还是不应。六六急了:“咳咳我说,这一家女子好。那模样儿俊气,俊气不说,人家那性子,性子温软得像棉花。”

    瞎四听说后,脸上忽然添了很多悲切:“空的、都是空的。”

    这以后,提亲的人连门也进不了了。有几次,连六六也没拍开他的院门。他的房子有几处漏雨,他也不修。他的衣裳破了,六六媳妇送来新的,他不穿。他说:“人活在世上,该是自个儿的少不了,不该是自个儿的得不到。我也不求楼阁暖厦,有个住就行。山珍海味也不去想;有个吃的就行。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管来去,啥都不会带的。”

    如此处世做人,给我们村的人增加了不少新奇、神秘,久而久之,随着他算卦的名声越来越大,村里人也就以他为荣,每每提及,言语面目间都横溢着敬慕之情。

    这就到了他二十六岁那年春上。那年春天暖和,燕子来得早,小麦拔节也快。人们也就忙些。六六要种两家的地,自然更是辛苦。忽一日听老婆说,三天没见瞎四算卦。六六本顺在床上松筋骨的,一跃起来,颠颠去了。先是拍门,没有应声。叫,也没有应声。再响响拍响响叫,仍没有应声。倒惹了不少村人来看,一个个也都焦心了,便扶着六六翻过了瞎四家的院墙。

    一跳下墙六六就直奔瞎四住着的屋子,却见屋门也关着,拍不开。闪身撞开,一进门就惊叫一声!“兄弟——”

    几天没见,瞎四脸上的肉全塌下去,嘴唇干裂,起着皮儿。眼睛深陷着,木木睁着。炕上的被子被蹬到一边去,穿着短衣的身子僵僵地倦在一起。见六六进去,瞎四的嘴巴吃力地张开,都吭不出一声,右手朝六六伸开,似乎要什么。

    六六一跃上炕将被子给他盖在身上,觉他的身子已经很凉了。六六慌慌到厨房拿来了一块摸,试着递到他的手里,就见他的手极迅速地抓住了摸,很快送到嘴边,似乎全身的劲儿都用到了他的嘴上。一个摸片刻就吃完了。

     六六哭了,却又硬是擦净泪,到了院门口,打开门,对一街的乡亲说:"没啥事,他不愿见人。"

    人们放心走了。六六赶紧将老婆叫来给瞎四做了一锅鸡蛋葱花面。让他连汤带水喝了下去,出了汗,有红色回到他的脸上,才扶他坐了起来。

    这二晚上六六和他睡在一个炕上。问了许多次,他才说:“病了,发烧,又发冷,想动,没劲儿,后来想吃喝,动不了。”

    六六发动起自个的一张笨嘴,劝他干脆娶个媳妇,脚冷了,有个人暖,口渴了,有个人烧水。先说,他不吭,再说,他回了:“女人……咳,空的。”

    六六眼看着一滴水泼不进了,就蜷了腿想睡,却突然动了灵机:“唉唉我说,干脆给你要个娃,防着老……”话没说完又改口:"算了算了,娃比媳妇还麻跶。

    没想到瞎四倒应了这个主意。

    想将小孩送给他的人家倒不少,他选中了张村湾的七冲。七冲这一年六岁,上头还有六个哥哥,下边还有三个妹妹,多一张嘴少一张嘴父母亲不在乎。六六就将他接来了。

    七冲在家里挨打比吃饭还多,对长辈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见了瞎四,也就畏畏缩缩,说话时常发颤。只是手脚勤快,且极有眼色,使瞎四想起自个儿幼时进一袖红的情景,便对七冲添了许多疼爱。一个月后,他竟着人将房子修整一新,又着六六给他和七冲置了冬夏衣服,还松开口,一天看十二卦:“这娃命硬,助了我的阳气,一日走十二趟阴阳,轻轻松松的。”

    六六却在吃饭的时候笑着对他说:“其实你看六卦,你爷俩衣食就足了。你是给七冲娃存家底儿呢!对么?”瞎四听了,笑笑,不答,放下碗就问:“冲冲娃,吃饱么?”

   “饱咧。”

   “喝饱么。”

   “没呢。”

   “喝饱,今晚跟爸看天象,两个时辰不能动弹的。”

    六六一脸惊奇,“嘿咳,你还能看天象?”瞅着瞎四那一双木木的眼。

    瞎四不吭,眼皮儿垂下;片刻入定,一脸圣气。

    六六就在他的圣气面前悄悄走了。

    村里人对瞎四突发的这些变化很感新奇,渐渐地似乎悟出一些道理。有人说:“七冲这娃冲劲儿足,一进门就冲走了他的神劲儿,拖他入到俗间来了。”却又有人反对:“怕是更神了,就要体察点俗间的事。他这些日子的卦,可是灵多了。”

    虽是说法不一,倒都是注意到了他入俗的事实,便使得我村里一些人对他不以为然,有些人就按着他没出五服的大班辈排行老四,叫起他瞎四。倒也没有贬意,而因这号儿有特点,就风传开来,使得许多后辈的人,都不知他的真实姓名,只知这个留着一脸好看的长胡子的高个子卦师是个通着神的瞎子,叫瞎四。所以到了我这一辈要将他的故事写出来,也只能用这个名字。

    随着七冲一日一日地往上窜个子,瞎四的胡子也一日一日地往下延长。到了七冲十九岁这年春上,瞎四的胡子已长达五尺,却乌黑闪亮。看卦的时候,人们注意到他爱摩那胡子。不看卦的时候,他爱盘腿坐在草坯上,合目入定,那长须竟也凝丝一般垂着。七冲没有瞎四那般魁梧,却也壮实,眉宇间常透出一股英气。瞎四看卦时,他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看着。瞎四打坐的时候,他也随了,就有两片柔红在他脸上静伏着。

    清明这天上午有细密密的小雨下着,瞎四说这是甘霖兆告,就正式将卦位交给了七冲。为使求卦者心悦,他在旁边陪着。七冲看完,总要问一句:“大,请您指点。”他总是捻着那黑亮的长须说:“句句通神,字字连珠,在我之上。”

    这样没多久,七冲的名声也响起来了。

    那一夜落着很大的雨,七冲随瞎四正在屋里打坐,三五村的财东却赶来了。伙计拍不开门,王财东就自个喊了。王财东和瞎四算是姨表兄弟,瞎四只好叫七冲开门,将他请了进来。

    王财东是为看一场土地官司来的,打官司的对方也是一个财东。势场力敌,财将耗尽了,明日又要上县,便来求个先知。

    七冲给表叔看了坐,围着表叔转了两圈,说:“放心上堂,必胜。”表叔欢天喜地走了。

    果然胜诉。王财东喜不能禁,便选上好柏木,着上好匠人,做了一幅九尺长匾。黑乌的漆面上两个烫金大字:神座。

    七冲的名声更盛了,却仍尊着父上的训导,每日只看十二卦,瞎四也彻底放下心来,每到寅时,只要不下雨落雪,他都开门出屋,迈着太极步,到田野里去,日正时方归。

    端午节这天风和日暖,路上田间,不断有青年男女嘻笑声传来,却始终未乱了瞎四的太极步。他那很规律的轻步,飘动的长须,以及闭着的眼睛,给端午节的田野添了不少仙气。

    人的影子刚到正南,他就迈步迸家门了,却听见七冲在与一个女子谈笑。那女子笑声很小也很柔,七冲的话里也添了很多温热气。

    瞎四收住步,很响地咳了一声。

    七冲慌忙从屋里出来,小心地叫:“大。”

    他没有应,径直走到台沿跟前,坐到草坯上,盘腿合目。“卦还没罢?”脸上静若空谷。

    “罢了……”

    “罢了送客。”他捻着长须,平静地说。

    “大……”

    “送客。”他仍捻着长须,声音不高也不低。

    那女子满脸飞红,极软极柔地告了一声别,迈着碎碎的步子走了。七冲看着那女子出了门,就垂手立在瞎四跟前,小心地说:“大,我做饭去。”

    瞎四不应。

    七冲低下头来,半晌,又说:“大,我做饭去。“

    瞎四这才说:“每夜睡觉前,我叫你念啥话?”

    七冲又低下头来,说:“不求功利,不近女色。”

    瞎四仍然捻着胡须,脸上仍然静如空谷:“说了,就要做”"

    七冲抬起头来:“大……”

    “人所贵,在于节制。一切都是空的。”

    “大……”

“女色也是空的。”

    “大……”

    “大对你如何?”

    “恩重如山。”

    “那就照着去做。”

    “……”

    “去做饭吧。”

    七冲快快去了。第二天早晨,瞎四出门不久,七冲也出门了。还不到午时他就匆匆赶回来,却见瞎四已端坐在草坯上。便宁脸惊慌“大……”

    瞎四没有捻胡须,双手搁在大腿上,不紧不慢地说:“跑了那么远的路,说了那么多的话,你也累了饿了,去做饭吃吧。”

    七冲更是惊慌:“大……”

    瞎四仍那样端坐着,轻声说:“我教了你十二年,不及女人一句,我已无地自容,你不要做我的饭。”

    七冲脸上爆出汗来,忽而上前一步:“大,我对天发誓。”扑腾跪下,“我娶了红红,若对您有半点不敬,天打五雷轰。”

    瞎四却入定了,石雕般一动不动。两天过去,仍然一动不动,任七冲怎样劝说,就是不进水米。呼吸越来越弱,间距越来越长,脸上的血色,也越来越少。

    七冲主卦后,六六轻易不来了,这大黄昏却被七冲请了去。一进院七冲就关了门,悄悄诉说了事情的经过,要六六劝说瞎四。六六却间:“你给你大回话没?”

    “回了,回了两天两夜。”

    “说你不再见红红了?”

    七冲低下头来。

    六六一只手抬起来:“你不要你大的命了?!”声音低而威严,手狠狠甩下去,怒冲七窍。遂急步到瞎四跟前,声泪俱下:“兄弟……”瞎四却仍然一动不动,六六去搀他,竟重如山石,未动丝毫。六六颓然坐下:“兄弟……”

    七冲的眼泪也淌出来了,眼泪珠子很大,从发黑的眼眶里滚落。他仰头向天,那泪珠子就滚进耳朵。

    他终于低下头来,眼泪也无了。他走到瞎四跟前,轻声说:“大,我再不见红红了。”垂手立着,挤着眼。

    瞎四脸上很快上了红色,气也很快匀了,竟张口了:

    “同着你六六叔,你发个誓,对天。”

    七冲赶快点了六蛀香。

    瞎四又伸手抚在草坯旁的砖地上:“对地。”遂抬起手。

    七冲过去,跪下,在瞎四刚才抚过的砖头上,很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出了血。磕完了,就晕了,一拐腿,跌倒在台沿上。

    六六慌忙过去将他扶起。瞎四却伸手在七冲磕头的地上摸,食指触到了那血。他将食指伸到鼻子边,闻了闻,才长吁一口气,站了起来。

    第二天,瞎四仍是寅时出门,仍是迈着太极步到了田野,仍是午时归来,归来时,七冲已在厨房做饭了,风箱扯得叭达叭达响。

    吃饭时无话。吃完饭,瞎四向七冲:“今晌午卦气足不?”

    七冲低下头来,眼挤住,“还足。”

    “足了就好。”右手捻捻黑亮的长须,“后晌跟我面壁,回回六气。”

    “嗯!”

    第三天,瞎四午时归家的时候,却被一个陌生的小伙儿迎住了。小伙儿叫他老伯,自称是七冲的弟弟,名叫八冲。说七冲跟红红跑了,家里钱财一分没动,为了报答他的养育之恩,派他来照料。

    瞎四听了,竟木桩一般站着,没有动弹。

    八冲急了,连喊两声老伯,瞎四的下巴才动了一下,长须就抖动了。他说:“我没有娃,从来没有过。你回去吧。”

    八冲再说,他只是摆手叫八冲走,直到八冲离开家门。

    院门关了。卦也歇了。两天过后,瞎四仍迈着太极步,于寅时出门去田野了。村人却惊奇地发现,他那黑亮的胡须,一下子白了许多,也少了光泽。不管咋间,他总不吭。

    六六终于知道了全部事情,就又陪着他走动了。后来,他又坐在了东井边上的石条上。六六也就陪他坐着。再后来,是一个斜阳明媚的后晌,瞎四还坐在石条上,感叹说:“空的,都是空的。”

    六六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六六又重复了二十年前的话。他也跟着重复了。不过他俩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在重复。两人都说得很认真。说完了就又坐着不动,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只有一半在地上,另一半在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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