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的电影总是那么暧昧随性、难以定形，就像酒，根据不同的酒量和状态，送出不同的滋味和反应。《一代宗师》仍是这样，哪怕演绎着一些在近代史上落地有声、影响尚未完全消褪的武林人物，仍然视正经如粪土，不追求那些所谓的丰满和鲜明，还是自《阿飞正传》《重庆森林》《东邪西毒》以来一直被文青和小资们奉若圣经的醉生梦死销魂手，描绘一个不同以往的民国武林。

因为尚未久远，岁月留痕依稀还在，民国武林题材的电影总是比通常意义的武侠片多几分亲近和写史的意味。早些年的《武林志》《神鞭》《大刀王五》，后些年的《精武门》《黄飞鸿》、《叶问》，每个时期都有大获成功的套路和案例，清一色全是硬桥硬马的国恨家仇和侠骨柔肠，王家卫却用《一代宗师》生生掰弯了看似已被牢牢焊死在框架里的民国武林，叶问、宫二及一线天的落寞、迷离和凄凉，看似柔若无骨却又宛若刻骨的人生交集，分明还是欧阳峰和慕容燕、周慕云和苏丽珍，“叶问”没能改变王家卫，王家卫却打造了全新的“叶问”，也或许是在改写华语功夫片的未来，出人意料又顺理成章。

都知道王家卫的文艺独步天下，最不该被文艺的《东邪西毒》最明显，每个似有心还无意的画面都能拿捏出醉生梦死的效果，《一代宗师》在一脉相承的基础上，加强了武功的建设，影片对武林和江湖的参研，对人物和背景的打磨，远远精于前者。最明显的是武戏，叶问的雨战，一线天的雨战，宫羽田与叶问“掰饼”的思想之战，叶问与宫二的比武，宫二和马三的雪夜对决，这些武戏组成华语功夫片史上最唯美、最华丽的功夫大片，同时也遥相呼应，暗含冥冥中有相连的独属于武林人物的人情世故，王家卫寻访数年，一场武戏拍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功夫浓缩在画面里，没有白费。

有人说《一代宗师》的故事线并不完整，其实这正是影片的魅力所在。下了三年苦功练成“拳王”的张震只留下三场戏，叶问和宫二都不能点面俱到，其他人物更只能用蜻蜓点水来形容了，这些所谓的残缺基本上都起到了好的作用，你怎能想象王家卫的把故事讲得像作文范例一样起承转接、悬念迭起又高潮不断，那会是怎样的灾难。所以，不要太向往传说中的四个小时版本，若你真的看到叶问从学艺到成名，人生和情感无比饱满，看到了一线天逃亡路的来龙去脉，看到了宫二由小到大的心路历程，很可能就像看穿宋慧乔的旗袍，看到里面的汗毛、肌肉和血管一样无趣，有时候，看得越多越苍白，若隐若隐才性感，人物就应该是立体的。

试想一下，王家卫拍出240分钟，就是为了酝酿和抽取这120分钟的精华，而不是尽力完成一个逻辑严整的历史故事，那也绝对不是王家卫该干的事。也正是因为这若残若缺的故事，才演绎出若隐若现的人物，才点点闪耀形成斑驳的武林，才合得上有灯就有人的表达，才让《一代宗师》有了历史的沉淀和深度，说白了，就是一个词：感觉。

关于爱情戏，章子怡塑造的宫二是片中故事相对完整，情感也相对比较外露的角色，她是传统武林的一种化身，唯美的悲剧，叶问在翻涌的历史中关注着她，就像留恋着过去的光阴，所投注的情感超出了对一个人的倾慕和爱恋，宫二很可能就是叶问内心世界的另一个自己，是他想成为的那种人。宫二带走了八卦六十四手，叶问把咏春发扬光大，但又如何呢？

这是标准王家卫的电影，永远有念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所以运转自如，遐想连翩，产生空间和变化，像太极，也像阴阳，这是传统文化的精神能源，也是生命万物的大道，化繁为简，以柔克刚，在历史的车轮下灯火传承，很多电影其实要表达同样的意思，却没有《一代宗师》的随心所欲，千变万化都能幻化为一体，货真价实的“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