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陷区(中篇小说)/王曦
(2025-08-22 14:32:53)妖魔山的煤以质重少硫闻名,吸引着矿工和附近的姑娘们。风情万种、能歌善舞的黄裙子嫁给了矿工罩得住,生下了赵一大。然而,无烟煤的采尽让妖魔山风光不再,矿工们四散,唯独罩得住一家没走。黄裙子独特的魅力吸引着年少的我,我和赵一大越走越近,一点点揭开围绕罩得住一家的谜团。
塌陷区
王曦
一
罩得住总是坐在矿工之家门前,总是穿藏蓝色帆布工装,总是开口闭口煤矿以前怎么样,但我们都知道,罩得住不是煤矿工人了。
妖魔山没有煤矿工人了。
矿工之家背靠矿部,临着矿区唯一的大路,三间灰砖平房破败不堪,七层水泥台阶高出路面一截。厚墙,窄窗,双层窗户,典型的苏联式建筑。外墙顶部刻着“毛主席万岁”的标语。浮雕大字上的红漆被岁月剥蚀殆尽,却更显苍劲雄浑。门旁的墙面框出一块,抹了水泥当公示栏。据说最早是用来贴大字报的,后来贴产量表、销量表、喜报……罩得住说每张表彰先进的红纸上都有他的名字。我的表哥小四一脸不屑,听那个杂碎吹牛!他俩的话我都不全信。我在公示栏看到的是寻物启事、小广告和各种通知,还有用煤块写上去的“偷东西不得好死”“乱倒垃圾死全家”“白小云我爱你”之类的歪歪扭扭的字样。有一次贴了张“扫黄打非”的通知,我觉得莫名其妙,又很兴奋,偷偷摸摸看了好几遍,始终没能从横平竖直的字句间琢磨出些“黄”和“非”来,远不如“包治阳痿早泄,老军医一针见效”更能勾起我的想象。这让我对盖着大红印章的发文单位深感失望。现在,水泥墙皮脱落了,很难再贴上去东西。
现在,矿工之家里什么也没有。年初,煤矿宣布倒闭,里面的椅子凳子很快被洗劫一空,窗扇和窗框也不知去向,嘎吱作响的木门变成了老朱家的院门,依旧嘎吱作响。傍晚,斜阳从空洞的门窗照进来,像两根搅棍,搅起灰尘在满地的垃圾上跳舞,搅得尿臊味热烘烘的。内墙上印着一道道尿痕,那是我们比谁尿得高时的杰作。我排第二,小四尿得最高,也尿得最臊。我把赵一大找来,让他也尿。赵一大对墙站半天,脸憋得通红,支吾着求我,植树哥,我真尿不出来。我说我们都尿了。赵一大夹着腿,身体抽抽几下,尿了,一滴也没上墙,全尿在他的三星牌白球鞋上。我嫌弃地说,赵一大,你是倒数第一。赵一大丧着脸,不看我,默默走到排水渠边,仔细把鞋冲刷干净,天黑透才穿上回家。
穿洗旧了的藏蓝色工装的罩得住坐在矿工之家门前第七层水泥台阶。他总是坐第七层。跷起二郎腿,斜着头,下巴稍稍抬起。不看别人,也不看眼巴巴望着他的我。轻轻抬起夹烟的左手,把烟放在嘴边,吸一口,再轻轻放下。烟头上长长的烟灰纹丝不动。眯起眼,屏息凝神,回味好一会儿,慢慢吐出来。蓝色烟雾遮住他的脸。夕阳穿不透,我也看不透。烟雾上升,变淡。我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满足的表情。
这种满足的表情,我是熟悉的。那时,矿工之家是妖魔山最热闹的场所,一到晚上,各种音乐响起,在山顶都能听到。下了班的煤矿工人在这里唱歌跳舞打牌下棋看录像,这些活动在逼仄的空间里同时进行,互不干扰。罩得住穿黑皮夹克,三接头皮鞋锃亮,跳闪的白炽灯光不停地在他用摩丝固定的大背头上打趔趄。一屋子人,数他最光鲜。怀抱手风琴,一边弹,一边摇晃。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目光始终追随舞池里的黄裙子。矿长老马、总工老朱、工会主席老白……一屋子的目光,也追随黄裙子。黄裙子唱歌,目光定住不动,黄裙子跳舞,目光随舞姿游移。那些目光又亮又热,却没一个人上去跟她一起唱一起跳。我在屋外,扒着窗台,透过玻璃,我也看黄裙子。跟在医务室外边瞎晃悠看她上班或躲在墙角等她路过时一样,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黄裙子只是唱自己的,跳自己的,她不看别人,却又对每个人微笑。也不看窗外的我,我觉得她同样在对我微笑。
换一支曲子,灯光暗下来,人们在狭窄的舞池里挤来挤去,搂搂抱抱。妖魔山的煤矿工人喜欢昏暗和拥挤,那是他们熟悉的环境。罩得住和黄裙子在昏暗里贴得很近很近。
(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