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匠人意气
我喜欢看匠人做工。比如,看木匠做家具,看银匠打首饰。站着看,蹲着看,不觉得累。跟他们一起屏息着在细节的打磨中潜水,听不见水面上的喧嚣。他们专注做事的时候,会有一种气息,那种气息能量很强,略微敏感一些的人都会为之感染或迷醉。
某一日清醒的时候我认识到,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掌握一门手艺。这让我在写文章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是个缺乏实践的人,是个坐在空中楼阁里贩卖思想的人。浮华年代,思想随之肤浅,淡化为一堆经不起推敲的观点,仅被用来对事物品头论足。我常对别人的理论表示不屑,对电视节目的虚伪嗤之以鼻,对隔壁苦练手风琴的女孩进步缓慢暗暗嘲讽。日积月累,我成为一个业余评论家,一个眼高手低、持正当理由对生活发出抱怨的人。
那天,偶然读到《庄子·天道》中那则寓言,是轮扁师傅启发齐桓公的故事:“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一个制作轮子的手艺人,对着一国之君齐桓公谈起自己的实践经验:“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在轮扁师傅看来,做轮子的经验,最终归纳为一种“气”、一种“数”,得之于手而应于心,根本不能用语言表述。以此推论,那些不动手、只知道死读书的人,是领悟不到万物的真谛的。
我被轮扁师傅所讲的道理给击中了。想象他一边斫轮子,一边漫不经心侃侃而谈的样子,实在迷人。他身上就有那种气场,那种朴素且笃定的匠人气。人在做自己擅长的事情的时候,是会发光的。没有谁比他更有资格谈论斫轮子的经验。他那么日复一日地动手,终于在一门手艺里,把“道”给捕捉到了,并成功地灌输给齐桓公和我们这些读书人。
我真应该去学门手艺。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惧怕前行过程中的缓慢和艰难,抗拒着反复试验的失败。我深爱平淡。我拒绝逆行。长此以往,我的手,就这么闲下来,但各种想法却十分旺健。
小时候,我曾离一门手艺很近。五岁那年,我学会了织渔网。这世上,掌握这门手艺的人应该为数不多,数量也许超不过热衷写作的人。不谦虚地说,我是有天赋的。我织的渔网,比一般人要整齐。我能感觉到左手握住撑子的松紧度,和右手游走梭子的幅度之间有着某种呼应的关系。每一次手腕的往复回旋,都有一个不急不缓的节奏,这让一个网结在生成的瞬间,既不紧,也不松,富有弹性地恰好卡在窄小的撑子边缘。右手持梭子翻飞几个来回,银色透明的网结,一扣连着一扣,齐整排成一排,像少女洁白的牙齿,清新泛着光亮。一行复一行,在海风微咸的时光里,渔网变长。
可惜在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意识到这门手艺的珍贵。现在回想起来,好处很多。重要的是,它培养了我的自信心。我被以平等的身份安插在大人的队伍里。我们的渔民家族,有着明确的分工,他们有的缠梭子,有的吊铅锤,有的专门负责把弯曲的麻绳抻直,为了渔事团结协作,没人敢轻视我。
没多久,我不得不放弃织渔网。因为机器代替了手工。渔民们想节约时间,所以干脆丢掉了这门手艺。虽然他们用更短的时间捕到了更多的鱼,但海滩上因此溜达着一些无所事事的人。隔着海风,我能觉知到他们精神上的空虚。
我想,如果我沿着五岁那年的渔网,地老天荒这么织下去,并对其作深入的钻研,应该比现在更有出息。我相信一件表面上看起来普通的事情,其深度是无限的。坚持做,持续地做,总会有所感悟。就像轮扁师傅一样。村上春树也是如此,枯燥地跑步,跑出了深刻的哲学。织渔网当然也行。值得深入的方向有很多。比如,打网结的方式有很多种,正的、反的、花样的,不断翻新。还可以调整撑子的宽窄,根据季节不同,根据海岸线的地理位置、风向变换,编织出不同大小扣眼、不同颜色的渔网。再根据每个渔民撒网时候的动作习惯不一样,定制个性化渔网。我日复一日地织,最后,那些鱼,那些花花绿绿的鱼,总会被我的诚心感动,朝我编织的渔网蜂拥而至。然而,成熟后的我,志向早就不在捕捞更多的鱼,而是延伸到研究多种网。比如人际关系网,它的中国属性;再比如,观念之网,如何以习惯之名遁形,又如何让人感到窒息。
现在正相反。我丢掉了掌握一门手艺的机会,却妄图直接获得深刻。很多时候,苦恼大抵来源于此。回想这几十年,我学过电子琴,学过唱歌书法绘画,无一不是半途而废。有时候照镜子,我清楚地看见自己脸上的浮躁气,那是跟匠人意气相反的东西。思维活跃,能说会道。但却对任何事物都谈不上精通。
写作,显然也是一门手艺。我运用着半生不熟的技能,常常四顾茫然。我感觉那些字词不怎么听指挥,生涩、执拗,好词汇故意躲着我,庸俗的句子常跳出来干扰我,令人气急败坏。思维的岔路也很多。它们欺生。就比如现在,我想写几个匠人画画的故事,却一下子写了这么多关于自己。
2痴人戴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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