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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公共与公共领域
首先,公共意味着可见性/公开性(visibility),“凡出现于公共场合的东西都能够为每个人所看见和听见,具有最广泛的公共性。”[1]在这里,“露面/呈现”(appearance)――在公共场所的呈现――非常重要,不露面的东西不可能有公共性,“他人”的在场和见证是公共性的前提。私人经验性质的东西必须通过公共化(如讲故事)才能获得公共性(个体经验的艺术转化)。内心的东西不呈现给他人就没有公共性。
“呈现”或“露面”,即“他人”的在场(看见我、听见我等),保证了公共性,也保证了一个人的“现实性”。“能够看见我们所看见的东西、听见我们所听见的东西的人的在场向我们保证了世界和我们自己的现实性。”[2]私人生活的隐私性虽能够极大地丰富我们的经验世界,但是却以失去人的现实性为代价。所以,人的一切感受、体验,必须成为在公共领域向他人“呈现”的东西才能获得公共性,即现实性。讲故事(艺术转化)是一种呈现方式,与他人的谈话也是。
但阿伦特并不认为所有一切都应该在公共场合“呈现/露面”。有许多私人经验不宜在公共场合呈现,呈现了就化为乌有了,比如爱。阿伦特认为爱一种私人经验,它是无世界性的(worldlessness),由于这种内在的无世界性,一旦将它用于政治目的,如改造和拯救世界,或者把它拿到媒体上进行炒作,就只能令它变得虚假和扭曲。[3]非公共化的事物同样具有非凡的“魔力”、很“迷人”,[4]也不是无关紧要,因此而有许多人乃至整个民族都可能着迷于它,比如着迷于家庭布置中的“小玩意儿”。但它的私人性并不因此改变,它的急剧发展意味着公共性的衰落。(这个观点很适合于分析当代中国人对于“小玩意儿”的着迷)。
我们对于现实的感受既然依赖于它的呈现,那么很自然,它也就依赖于公共领域的存在。也就是说,没有公共领域的存在,我们就无法感知现实。
其次,“公共”是指与我们的“私人地盘”相对的“世界本身”。在阿伦特的术语系统中,“世界”并不是“大自然”(nature)或“地球”(earth)的意思,不是“人的活动的有限空间和有机生命的一般条件”。世界“既与在共同栖居于人造世界上的人们之间进行着的事情相联系,又与人工制品、即人手制作的东西相联系。”[5]世界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公共性:人们共同活动的场所,“共同生活在世界上,这从根本上意味着,事物的世界处于共同拥有这个世界的人之间。”[6]就像一张桌子,既把人们联系起来,又把人们区别开来。阿伦特认为:大众社会之所以让人难以忍受,就是因为它没有既将人分开,又将人联系起来的力量。大众社会中的人就像没有桌子而直接拥挤在一起既相互接近,没有距离,乃至贴身而立,又十分遥远,形同路人(想想地铁出口出来的黑压压人群),大众社会是没有个性、没有区别的人的聚合。这是一个十分深刻的观点。
“公共领域”与“宗教领域”
“世界性”意义上的公共性也不同于基督教的那种“人类之爱”。阿伦特认为,基督教的人类之爱虽然有普遍性,但是却无世界性/世俗性的(worldlessness)。值得注意的是,阿伦特认为教会组织一方面在“他人”在场的情况下建立的,因此,具有第一个意义上的公共性,但却没有第二个意义上的公共性,即世界性或世俗性,相反却是否定世界性的。
但是在中世纪,出现了把“公共领域”等同于“宗教领域”,“世俗领域”等同于“私人领域”的现象,它没有像政教分离的现代社会那样严格遵守两个领域的界限,而是把世俗领域完全私人化了,从而实质上是使得公共领域彻底消失,因为公共领域本来就是也只能是世俗世界的公共领域。
无世界性或对于这个世界的逃遁都是宗教的基本特点,它是建立在末世悲观主义上的,它认为“世界不会持久地存在下去”。当然,末世论产生的不一定就是宗教禁欲主义,也可能是世俗享乐主义(比如中国古代的杨朱)。所以,阿伦特才说“基督教对世俗事物的戒绝肯定不是我们能够从这个信念得出的唯一结论,相反,它完全可能加强对于世俗事物的享受和消费”。[7]享乐主义的特点是根本不管这个世界的明天,也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的永恒性,因此不必珍惜它,为了此时此刻的享乐而不惜糟蹋和摧毁世界。和宗教的末世主义和世俗的享乐主义都不同,阿伦特最欣赏也一生为止捍卫和实践的是尘世不死观,“尘世不死”(earthly imomortality)不同于宗教禁欲主义,它虽然设定了永恒,但却否弃世界(它的永恒是“超验永恒”);也不同于享乐主义,它虽然肯定世俗世界却没有不死观念,因此并不关心世界的持久性、存续性。它们对于政治,对于世界,对于公共领域而言都是致命的否定力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伦特说,“任何政治,严格说来,任何共同世界和公共领域都是不可能存在的。”[8]这个“世界”把我们的现在与过去、与未来联系在一起,世界的永恒是因为它比我的生命持久,如果世界只是“我”的,那么,“我”死之后“世界”就不存在了。希腊人建立城邦的目的是:一个人固然要死,但是城邦(世界)留下来了。城邦为人们提供了抵制“个人生命无益性的保证。”世界性和永恒性的统一正是人们建立公共领域(城邦)的目的:“世界若包含一个公共空间,它就不能是为了某一代人而建立起来的,也不能只是为了活着的人设计出来,它必须超越凡人的生命大限。”[9]既相信永恒又执著于尘世,这是公共政治和宗教的根本区别,也是它和一切世俗享乐主义的根本区别。基督教所理解的“共同利益”是人们共同关注“灵魂拯救”“彼岸世界”,否定这个世界的现实性,但是在公共领域的视点中,“共同的世界乃是我们出生的时候进入、死亡的时候离开的世界。它超越了我们的生命大限,而进入过去和未来;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它就已经在那里了,在我们的短暂逗留之后,它仍将继续存在。它不仅是我们与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人共有的世界,而且也是我们与我们的先辈和后代共有的世界。一代一代的人来去匆匆,而这个共同的世界则长存不没,不过,它是在具备了公共性之后,才能够如此。正是公共领域的公共性才能够吸纳人们想从时间的自然废墟中拯救出来的任何东西,并使之历经数百年而依然光辉照人。”[10]这样才消灭人的虚无感,既不遁入宗教,也不遁入享乐主义。阿伦特把对于永恒的信念看做是公共领域存在的重要标志,认为:“在现代,公共领域丧失的最明确证据莫过于人们几乎彻底丧失了对永生的本真关怀,与此同时,对永恒的形而上关怀也已经彻底丧失了,而且前一种丧失在一定程度上被后一种丧失掩盖了。”[11]也就是说,人们只注意到宗教意义上的永恒信念(“对永恒的形而上关怀”)的丧失,而忽视了世俗意义上的永生信念的丧失(“丧失了对永生的本真关怀”)。
公共领域的多元性和差异性
社会领域兴起以后,对于人的现实性的检验标准由原先的“他人的见证”变成了“公众的赞赏”。“公众的赞赏”这个概念是指商业社会或消费社会那种商业化的、消费的、满足身体需要和虚荣心的东西。阿伦特说:“公众赞赏和金钱报酬属于同一性质,两者可以相互置换。公众的赞赏也是某种可资利用和消费的东西;地位身份,正如我们今日所言,满足了一种需要,就如同食物满足了另外一种需要一样:公众的赞赏满足了个体的虚荣心,而食物则满足他的食欲。”[12]在一个看重“公众的赞赏”的时代,人对现实性(reality)的检验就不再是他人的公共在场,而变成了公众的赞赏,变成了金钱。这样,本来是公共性(公众的意见)是现实性的尺度,现在则变成了金钱是现实性、“客观性”的尺度。金钱变成衡量一切的公分母,只有金钱具有公共性、客观性和现实性。这是公共领域的公共性和“客观性”的异化:“与这种‘客观性’不同,公共领域的实在性则要取决于共同世界借以呈现自身的无数视点和方面的同时在场,而对于这些视点和方面,人们是不可能设计出一套共同的测量方法或评判标准的。”[13]同时在场而又保持多元性和差异性是公共领域的重要特点,公共领域中个人的视点没有一个共同的公度,金钱是现代社会人际交往的最重要的公度,而公共领域恰恰没有这样的公度。公共性的本质是各方视点的不可化约的多元性,“尽管公共世界乃是一切人的共同会聚之所,但那些在场的人却是处在不同的位置上的,一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可能与另一个人所处的位置正好一样……被他人看见和听见的意义在于,每个人都是站在不同的位置上来看和听的。这就是公共生活的意义。”“事物必须能够被许多人从不同的方面来看,与此同时又并不改变其同一性,这样才能使所有集合在它们周围的人明白,他们从绝对的多样性中看见了同一性,也只有这样,世俗的现实才能真实地、可靠地出新。”[14]多样性是公共领域的最重要本质。在公共领域,各个人的视点和位置的不同并不妨碍各自的现实性,相反是其现实性的保证,因为现实性的保证不是人的“共同的本性”,而是不同的人(包括立场和其他方面的不同)对“同一个对象”的关注。
由不同的个体体现的多样性以及多方面、多维度的同时存在,是公共世界存在的必要前提,因此,消灭这种多样性实际上也就是消灭了公共领域。有两种情况会导致这种结果:一是在极端孤立的状态下,人们无法交往,当然也无法达成一致意见,专制社会就是这种情况,它和“大众社会”那种人云亦云的“一致性”不同;二是在“大众社会”,所有人的都循规蹈矩,复制他人意见,人云亦云,彻底丧失个性。值得注意的是,阿伦特认为,这两种情况都属于人的“完全的私人化”,也就是说,“它们不再能够看见和听见他人,也不再能够为他人所看见和听见。”[15]这个观点初看起来好像不适合解释大众社会,因为大众社会的人表面上是有“交往”的。但是阿伦特的“交往”概念有实质性的价值内容:交往必须以差异和多元为基础。大众社会的所谓“交往”不是基于差异性的交往,而是没有差异性的“大众歇斯底里”(用阿伦特的话说是“个别经验的无数次的增值”):众声喧哗但是声音完全一样。这样,“私人化”不是说大众社会中的人老死不相往来(其实大众社会的情况正好相反),而是内在的多元性、差异性没有了。“当公共世界只能从一个方面被看见,只能从一个视点呈现出来时,它的末日也就到来了。”[16]
[1] 参见《文化与公共性》,第81页。
[2] 参见《文化与公共性》,第81页。
[3] 参见《文化与公共性》,第82页。
[4] “迷人”与“宏伟”“卓越”相对,后者属于公共领域,前者属于私人领域。
[5] (文化与公共性,83)
[6] (《文化与公共性》第83页)。
[7]《文化与公共性》,第85页。
[8]《文化与公共性》,第86页。中译作“尘世永生”,也就是把“imomortality”翻译为“永生”,但是这样翻译不容易与阿伦特的另一个概念“eternality”加以区别,阿伦特谈到人的不死性的时候,从来不用eternality,eternality一词专门用于大写的单数的上帝(God),所以本人觉得应该翻译为“不死”或“不死性”。
[9] 《文化与公共性》,第86页。
[10] 《文化与公共性》,第86页。
[11] 《文化与公共性》,第86页
[12] 《文化与公共性》,第87页。
[13] 《文化与公共性》,第88页。
[14] 《文化与公共性》第88-89页。
[15] 《文化与公共性》,第89页。
[16] 《文化与公共性》,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