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一年时间,会让很多想法改变,但我对“梨花体”事件的看法,一年前是什么样,一年后还是什么样,一年之后,恐怕还会是这样:这个事件和诗歌完全无关,这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仇恨酿就的火山口。
我全部的知识其实不在那些我貌似很熟悉的领域,文字、音乐、电影,等等,在所有这些地方我都是半瓶水。我全部的知识是对人的知识,有的时候,在与人打照面的刹那,在和他们握手的瞬间,他们的半辈子会像恐怖片里表现通灵感应的画面一样,快速地从我内心最深处刷刷闪过,他长大的街区,他陪过的酒宴,他吹过的牛,他的秃顶,他的小小计谋,他的肠胃应激综合征,他不得不稀里糊涂娶的女人,他顺应时代大潮找的乡音未改的情人,全都刷刷刷地调动到眼前来。而当去年的某一天,“梨花教”ID出现在天涯论坛的时候,这个ID后的那个人,或者那群人的形象,那么鲜明地通过他在8天内发出的28个与赵丽华有关的主帖和无数个回复呈现出来。他的那点精明,他的那点恨意,他此刻的得意和失落——造就一个万众瞩目的焦点如同博彩,但这次却如此轻易,但焦点的中心却不是自己——我都感同身受。
我不会就着赵丽华的诗歌来谈论这件事,我没有这个能力,同时也因为,事实那么清楚地摆在那里:他只是恨她,诗歌不过是幌子。但是,当一个人以这么盛大、这么慎重的方式提出他的仇恨的时候,人们还不得不照顾一下他的情绪,去关注他的改装了的仇,帮助他来成全他的伪饰了的恨,就像沙漠里的一棵枯草,一点一点地拦下沙土,最后拦成一个大沙丘。
所有的事情并无意义,不过是由我们赋予它意义,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在别人的引导下,由我们赋予意义,但我们一定天真地以为,一切从头至尾均是自己亲历亲为,就像枯草拦住的大沙丘。历史上的那些佳话,那些丑闻,恐怕都是这样的枯草拦住的大沙丘吧,男诗人和女大烟鬼的偷情,其实和村子里王寡妇和李老汉的偷情并无两样,但我们就是要觉得万分凄美,女作家互相对骂,起因恐怕不过是因为嫉妒对方的容貌或者裙子,但既然她们一定要用文学高来高去地过招,我们也只好满怀敬意地相信了,相信到八十年以上,当时的气场全部消散,更加要相信下去了,男伟人们对掐,恐怕不过是因为一起合作时起了金钱的纠纷,政治家互整,不过是因为贪婪与猜疑,但我们一定不忘记给他们加上家国的背景。人类的一切举动,一切的动机,都非常卑琐,但我们一定要设法赋予它另外的意义,就像“梨花教”一定要为自己的仇恨赋予另外一种所谓的使命,而我们也情愿相信,并且貌似主动实则被动地投身其中,使之越来越复杂,意义越来越多重。我们其实信不过生活本身,我们也看不到生活本身,只有借助自己赋予它的意义来看清它。
但坏事在赵丽华女士这里变成了好事,作为诗人,她突然赢得了90年以后的诗人再也不会赢得的关注,作为博客写作者,她获得了一个单篇日志动辄点击次数成千上万的博客,更重要的是,什么都可以伪饰,文字却无法伪饰一个人真正的性情,她在事发后的反应,那么真切地呈现出来,她的失魂落魄、孤弱无助、她的焦虑、失眠,她恳切地写文章,罗列自己过去的诗歌,张贴那些被篡改和删节的诗歌的原文,为自己辩护,说明自己的诗歌主张,寻找自己在当下的诗歌写作中的位置,她完全不懂得网络语境,认真地以为这是一次难得的可以掏心交流的机会——这毫无网络式机敏,甚至冒着几分斗风车式的傻气,怎奈坏事就是这样扭转了,被成千上万的人人为复杂化的事在简单的人面前变简单了——她呈现出的这个形象完全和“梨花教”塑造出的文坛既得利益者、掌握诗歌霸权的女魔的形象不符,于是,沙丘剥落了。
现在,是该我们好好打量那棵仇恨的枯草的时候了,他营造的气场实在太脆弱了,甚至没能持续到一年以上。因为,现在已经不是只有若干种文艺杂志的1930年代了,充足的信息的作用之一,就是让金身和沙丘一起剥落,而我们已经逐渐习惯了生活的琐碎和毫无意义,以及人与事的本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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